臨行前他同梁季青的最後一封通信,信址落在民聲報社。哥哥同母親的最後一封通信,地址同樣也是在民聲報社。院中桂樹初現異象之時,梁夫人就暗地裏派人來尋過梁季青,也去報社問過,但梁季青早早請好了長假,外加上社裏沒人清楚他的具體住所,最後倒是斷了線索,不了了之了。


    梁季青為人做事細慎,住家地址從未向他們透露過一句。沒有別的線索,梁季玄彈了彈信封,最後決定,到了北平還是先去梁季青工作的報社去打探打探情況。


    “小少爺,夜深了,早些歇息吧,”福伯見他屋裏還亮著光,送了夜食進來,“老爺剛差人傳了口訊回來,說是雨重山滑,得晚一日再歸。給您定的去北平的船票需要往後再挪一天嗎?”


    “不用了,”梁季玄頓了一下,還是緩緩搖了搖頭,“等我去北平把哥哥帶回來,我們一家再好好聚聚吧。”


    聽著老爺子回不來的這消息,梁季玄失落之餘暗地裏倒是舒了口氣,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對於自家這老爺子,他倒真是有些怕的。梁家世代行醫,祖上曾在太醫院謀過職,後告老還鄉回了永和鎮,認真算起來,鎮頭的牌坊還是當年萬歲爺賞給他們家的。梁老爺子以此為榮,也被此所困,對於洋人的西醫學問,他向來是頂頂看不上的。


    梁家本是個大家族,但到了他們這一代,卻是人丁單薄了起來。上無兄姐,下無弟妹,梁老爺子臨了不惑之年,才得了這麽一對雙生子,自是寵到了骨子裏,也苛責到了骨子裏。


    他自是希望這一對雙生子日後能繼承自己衣缽的。但奈何梁季青不是個安分的主,天生一根反骨,不喜侍弄藥糙,也不喜四書五經,淘氣得緊。他逃學去逛那戲班子,梁老爺戒條抽斷了好幾根,罰跪祠堂都快給跪出印了,也沒把梁季青生的那根反骨給掰正過來。


    一提起這大兒子,梁老爺子就止不住地鬧頭疼,也罷也罷,朽木不可雕,另擇良材便是,這話音一轉,就少不得得連帶著誇誇這小兒子了。的確,同這早出生不過三兩分鍾的哥哥比起來,梁季玄著實算得上是乖巧了,梁老爺也一直把繼承醫館重任的希望落在這小兒子的身上。卻不曾想到,就是這麽個平日裏一聲不吭,安安分分的主,倔起來還真沒人攔得住。


    當年他偷摸兒著奔了北平,考上了公費留學的名額,就這麽先斬後奏出了國。他是走得灑脫,但現下回來了,怎麽收拾後續爛攤子倒成了大難題。梁季玄扶了扶額,不由苦笑,帶著一籮筐煩心事入了眠。


    第二日,梁季玄是被噩夢生生駭醒的。不知是不是昨個進門的時候,那隻大黑狗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在夢裏,他被那隻狗兒追了一路,黑犬緊緊咬在他身後,擰著牙壓低了嗓子沖他狂吠。


    他在匆忙中逃竄,卻被麵前突如其來的門坎生攔住了。無論如何奮力抬腿,都跨不過那道高豎的門欄。梁季玄急得滿頭大汗,步步緊逼的黑犬卻突然嗚咽一聲倒下了。狗腦袋上莫名現出了道齊整裂痕,像被把看不到的刀正中劈開,鮮絨血液自傷口噴出,濺了滿地,涓涓匯成細流又交融連接,在地上連結成塊,融成了張深紅髮暗的布。黑犬躺在血泊中,胸腔劇烈起伏收縮著,深得隱隱現出了肋骨,漸漸地,血越漫越多,黑犬起伏漸小… …他突地嗷嗚一聲發出哀鳴,後腿猛地一抽,旋即軟軟塌到了地上,不動了,僵直了,連帶著黑亮的皮毛都失去了光澤。


    梁季玄從夢裏猛地驚醒,扶著床沿不住幹嘔。夢境過分真實,他隱約還能聽到那聲絕望的哀鳴,鼻尖似乎也還能聞到那刺鼻的鐵鏽血甜腥氣。他坐起身,後背一陣發涼,汗珠子沿著額角往下淌,濡濕了大半個枕頭,活像是剛從水裏撈起來似得。


    窗外天色依舊昏沉著,看不出時辰,梁季玄昏昏沉沉起身去摸大衣口袋。手底下異常的濕潤觸感,讓他心頭蒙上了層不安。梁季玄定了定神,從口袋裏摸出了個錦緞盒子。綢絨上安穩躺著塊懷表,包著的塑紙還未撕開,金屬表鏈折射著油潤的光澤。盒裏不知何時進了水,表直直白白泡在水裏,玻璃表蓋內裏蒙了層水汽,把錶盤遮了個隱約,隱隱能看到時針分針定重疊在了一起,定格在起點處。


    懷表進了水,壞了,指針停在了十二點。梁季玄頭疼地扶了扶額,這是他準備給梁季青帶的禮物,這一路,還真是諸事不順。


    窗外隱約傳來人聲,且愈演愈烈,梁季玄不得清淨幹脆放棄了睡回籠覺,出門看個仔細。院子裏,以桂樹為中心,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通通黑褂黑褲黑布鞋,一身烏衣打扮。福伯站在正中,一頭麻黑頭髮被寒風吹亂,好似一球葦糙,格外紮眼。


    梁季玄心中不安,剛想往前,卻被一旁的梁夫人拉住了。梁夫人今日也是一身素色打頭,寡淡墨黑襯得她玉白的皮色愈發清冷了。她拽住了梁季玄,指尖挨著肉,涼得同玉一樣。


    福伯從供桌上抱起了一匹綢布,布色濃紅艷麗,綴著幾塊漂染不均的深漚殷斑,遠遠看去,好似綻開的妖艷紅梅。梁夫人指尖微微發顫,梁季玄覺著夢裏鼻尖徘徊不散的那股子鐵鏽血腥氣又聚散過來了。


    tbc.


    第4章 肆。借壽(上)


    本還是萬裏無雲的大晴天,忽地一下變了顏色,不知從何而來的烏雲群聚密布,逼壓而下。毫無徵兆地,大雨傾盆而下,嘩啦啦砸在簷上,順著曲軌,滾到地上,流至低處,不多久,就在寺中低壩積起了小腿深的水窪。


    “這雨,來得可真夠邪乎啊。”院中燃稥的香客三兩步躲在寺裏,不由得輕聲嘀咕。


    “各位施主,這雨來得突然,山高路險。諸位若願,可在小寺稍住一晚,待明日雨小些了,再走也不遲。”濟慈住持年過古稀,卻依舊是副菩薩眉眼,一言一行,總給人如沐春風之感,三言兩語便撫平了現場的焦躁氣氛。


    不同於正殿的一團和氣,方丈室裏,梁老爺子一臉陰沉,桌前擺著的,往日最喜的白毫銀針是丁點未碰。


    “今日這簽,你為何不讓我卜?”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因果之由皆有定數。所謂天命,時未至,不可強而求之,”濟慈住持轉了轉手裏的念珠,眼角低垂,現出些悲憫相,“這雨,不也是天命嗎?你且稍歇一夜,明日,該知曉的一切方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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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夫人,是位信佛茹素,見不得人間苦厄,菩薩心腸的太太。平日裏,最見不得殺生血腥之事,連隻螞蟻都不忍心扼死。


    此時此刻,站在人群外圍,她拽著梁季玄的手微微發著顫,玉樣沁涼發脆的指甲下意識發了力,深深嵌進梁季玄手臂裏,留下了幾道白白的月牙印子。細銳的痛感,喚回了梁季玄的神。


    “母親,那是… …?”


    梁夫人未答話,往前又踏了一步,眼神死死盯著人群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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