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飛卿蹙眉,鼻尖忽而彌漫出微微的馨香。那女子又道:“你以為狼是怎麽來的?我想要它們來便來,想要它們退便退,隻要有我手中藥物即可。”


    段飛卿於是知道她還會製藥。


    那女子又道:“我注意你很久了,你雖然受傷卻被那群人嚴密提防,必然身份不低,現在又顯露了身手,我要留著你保護我去鏡城,而作為報答,我會治好你的傷。”


    段飛卿尚未有所表示,她又補充:“我是指所有的傷,如果我無法讓你恢複如初,你便親手殺了我。”


    這是個太誘人的條件,他算是默許了和女子合作,隨她前往那傳說中的鏡城。


    之後的歲月段飛卿開始與各種藥物為伍,每日喝下味道各異的湯藥。沙漠缺水,他們所攜帶的水已不足,但女子胸有成竹,說三日內即讓他眼見光明,到時候便可專心趕路了。


    段飛卿以為她是吹噓,可是結果真的是他的眼睛複明了。


    還不是完全康複,但已經能看見大概景象。他心裏震驚非常,難怪此女毫無武藝卻敢獨自行走大漠,她控製藥物的本事簡直出神入化,而論行醫救人,隻怕連整個璿璣門加起來也比不上她一個。


    女子妖媚,利用美色很快引起經過商隊的注意,他們很快就擺脫了困境。在隨商隊前進的路上,女子把段飛卿的雙腿也治好了,他終於又可以站立,除了容貌和口啞之外,已與往常無異,現在不妨礙趕路了。


    鏡城這地方他從未聽過,隻從女子的話裏得知了大概。鏡城既不屬於中原,也不屬於西域任何一個國家。它位於西夜和若羌國附近,距離嘉峪關也並不算遠,但很少有人知道有這個地方,因為去的路線太隱蔽了。


    女子有次說漏了嘴,段飛卿才知道鏡城城主是她的師父,難怪她執意要去那裏。


    對這樣一種三不管的地帶來說,城主等於是皇帝了,她看起來很受她師父寵愛,在鏡城的地位應該很高。


    因為要給他治病,這一路走走停停,幾乎花了半年才到若羌國內。段飛卿的眼睛終於完全康複,女子的容貌他也終於看清了,五官果然很美,但出乎意料的是身材卻很肥胖臃腫。


    她似乎毫不在意,每日都要定時吃一顆藥丸,後來發現段飛卿在看,笑著說:“這是可以增肥的藥物,你想試試?”


    沒有人會刻意醜化自己的外表,段飛卿明白,她必然是為了隱藏自己。


    她有太多的秘密,不過,段飛卿自己又何嚐不是。


    本來他已經和女子建立起尚算友好的關係,但這次她又犯了老毛病,她又為了私利害了無辜的人。


    段飛卿是個極其正直的人,差點就要對她動手,但她輕輕巧巧地告訴他,那些人意圖對她不軌,不是他們死,就是她死。而她死了,估計段飛卿一輩子都得做啞巴。


    她有本事,所以敢這麽驕傲。


    段飛卿決定不再依靠她,暗中偷學她的醫術。她察覺到了,也不遮掩,甚至大大方方地說:“我收你為徒吧,這樣關係更牢靠,等到你把我安全送入鏡城,我們便兩清了。”


    段飛卿沒有拜過師父,他的師父就是他的父母,但此時好像別無選擇,因為他無法說話。


    女子自顧自答地說:“不說話就算默認了,好的,我收下你這個徒弟啦,哦對了,我叫師雨。”


    認識那麽久,段飛卿才知道她叫什麽。而她也絲毫不在意他叫什麽,每次都是叫“喂”或者“哎”。從收徒之後,她開始叫“徒兒”、“乖徒兒”或者“寶貝徒兒”……反正段飛卿無法說話,沒有人反駁她。


    他們終於到達鏡城,師雨甚至有自己的府邸,段飛卿得到了妥善的照料,她每日陪伴在她師父身邊,隻有晚上回來才會動手教他醫術。


    但凡江湖中人,都多少會點兒簡單醫理,因為久傷成醫。但是師雨教他的方式非常獨特,不是按部就班,也不見常見的藥材理論,所有東西對段飛卿而言都是新奇的,治病方式也是他從未見識過的,但在她那裏偏偏都敢用。


    鏡城似乎並不安寧,師雨卻好像毫無所覺,反而更加肥胖了。有一天段飛卿聽到她府中的下人議論說西夜即將攻過來拿下鏡城,而城主忽然把在外遊蕩的徒弟師雨叫回來,就是打算將她作為義女送去給西夜王做妃子去的。


    段飛卿似乎明白了什麽,師雨故意醜化自己,也許是一種無聲的反抗。


    不管整座城如何不安,段飛卿的日子過得很安穩。他很多年沒有這麽平靜的生活了,遠離了刀光劍影,隻有藥香陪伴,偶爾擺弄擺弄草藥,居然漸漸習慣了。


    有一天師雨回來告訴他,城中來了陌生的中原人,四處打聽一個叫段飛卿的人,城主因此很生氣,因為他覺得中原也在打鏡城的主意了。


    段飛卿幾乎立刻就猜出那是尹聽風的人,聽出她言辭裏的殺意,他立即主動接下了驅趕這群人的任務。


    這件事之後,遠在中原的尹聽風發現了他的蹤跡,但也對他不肯回來的舉動感到詫異。


    段飛卿不是不肯回去,隻是傷還沒好。他不知道為什麽師雨忽然放慢了醫治他的速度,明明他都已經在鏡城待了一年多了。


    師雨似乎壓根忘了這件事,她帶著他出去給人治病,即使別人被段飛卿的臉嚇得臉色發白也毫不在意。


    她像是變了個人,沒有了路上的狠辣,會給窮人治病,分文不取,也會好心地把僅剩的幹糧送給乞丐。


    段飛卿發現這個人骨子裏不壞,但她睚眥必報,一旦被得罪或者自身受到威脅,就會痛下狠手。


    鏡城住的其實大部分是漢族人,也不知道怎麽會被西夜盯上。像是要滿足大家的不安,西夜的使臣終於到了。師雨這晚回來,沒再繼續吃增肥的藥物,她對段飛卿說:“我恐怕遲早要被送去西夜。”說完她又笑起來,“臨走之前幫你把傷醫好吧。”


    段飛卿見她強作歡笑,居然有些不忍心,可明明這人並不是表麵上那麽柔弱可欺的。


    那張戴了太久的人皮麵具終於成功被取下,他的容貌開始顯山露水。師雨給他用藥水洗了最後一遍臉,看到他的原貌,驚愕地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原來你長得這麽好看。”她忽然賊兮兮地笑起來,“不如別做徒弟了,做我相公吧。”


    段飛卿皺起眉,他太正人君子,和她以前見過的那些輕浮男人完全不同。


    但就是這點讓師雨喜歡逗他,甚至有時候還會故意碰一碰他,看他立即守禮地避開,又哈哈大笑。


    城主果然收了師雨為義女,她就要去做西夜王的妃子了,所以段飛的口啞必須要趕緊治療了。


    師雨不再出門,她的反抗似乎已經徹底被城主鎮壓,也已經認命地接受了安排。她的身段漸漸恢複了窈窕,可是沒了神采,反而沒有以往的豔光四射了。


    她把段飛卿叫到跟前,交給他自己精心編著的“醫書”。哦,她管那個叫“聖典”。


    可是段飛卿覺得那根本連書都算不上。裏麵記載的東西雖然都是讓他歎為觀止的醫術精華,但她寫的太亂了,像是隨性為之,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好在他跟她相處久了,還能看懂。


    這樣東西似乎很珍貴,段飛卿不明白她為什麽要交給自己。原本以為她隻是為了尋求他的保護才用教他醫術牽絆著他,沒想到她居然真的在用心教,有時她甚至還讓他獨自代替她去給別人治病。而如今既然她要離開,他的傷也要痊愈,那麽一切就該按照她當初所說兩清了不是嗎?


    在這之後,師雨似乎漸漸沉默起來。段飛卿開始練著發聲,她開始閉口不言。段飛卿注意到了,卻也沒有在意。


    直到有一天,師雨試了西夜國送來的華衣美服,跑來給他欣賞,卻忽然說:“你帶我走怎麽樣?”


    段飛卿愣了愣。


    “就算你不帶我走,遲早我也會自己逃掉。”


    段飛卿用還不太順暢的句子問她:“為什麽?”


    “如果是你,你願意嗎?”


    說的也是。


    師雨道:“我不能陷我師父不義,所以我會到達西夜國境後再逃跑,你武藝高強,一定能幫我。”


    段飛卿考慮良久,點了點頭:“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答應幫你。”


    師雨笑了笑:“不止,我還是你的師父。”


    “……”


    前往西夜的送親隊伍多了一個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因為他的相貌太過惹人注意。


    師雨坐在車裏,身著白色二十四褶玉裙,外罩黑麵雲錦褙衣,眉目溫潤,雙唇飽滿潤澤,總讓人聯想到香甜誘人的蜜桃,頗為嫵媚。圍觀的路人偶爾瞥到一角,讚不絕口。


    隊伍進入西夜國境內,天氣有些反複無常,師雨忽然把段飛卿叫到跟前,告訴他可能會出現風暴,這會是個逃跑的好機會。


    果然,不出三天就出現了風暴天氣,狂風席卷,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師雨撒了藥粉,送親隊伍包括前來迎接的西夜士兵誤吸入鼻中,立即行動遲緩起來,段飛卿趁機帶著她跑了出去。


    狂風呼嘯,這樣的天氣,連駱駝都隻敢趴在地上,馬是騎不了的,所以要想走快很難。師雨也不敢再用藥,因為大風肆虐,撒出去的藥粉很容易讓自己也中招。


    原本一切順利,他們頂著風往中原方向走了將近五裏路,沒有追兵。可惜再往前,他們遇到了阻截。


    段飛卿在鏡城生活了兩年多,第一次見到鏡城城主,他並不蒼老,是個白麵無須的中年人,帶著一隊人馬攔在後方,似乎早就料到師雨會有這招。


    師雨驚叫一聲,轉身往回跑,她的師父隻是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命令左右下手去抓她。


    段飛卿替她擋住了那些人,師雨不敢停下,她像是十分害怕自己的師父,一路往大漠深處跑去。


    段飛卿斬殺了追兵,要去救她,她已經跑出去很遠,幾乎在他眼裏隻是個黑點。


    這時後方的鏡城城主忽然大聲叫嚷:“回來!你想死嗎?”


    段飛卿感到不妙,愈發加快了速度,但終究沒來得及,師雨像是故意為之,回頭看了他一眼,忽然縱身躍進了流沙裏……


    段飛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她是可以逃掉的,可是她卻選擇了一條死路。


    鏡城城主顯然也沒想到會這樣,帶著僅剩的幾個人遠遠看著,大概是忌憚段飛卿的身手,始終沒有接近,許久才頂著風沙離去。


    段飛卿在師雨落下的地方挖了很久,沒有找到人。一種從未有過情緒在他心裏泛濫,想控製都控製不住。


    其實他們之間還經曆過很多事情,還去過其他很多地方,但段飛卿都刻意忘記了,那段時間他接受治療本就痛苦不堪,要忍受一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在身邊對自己指揮來指揮去更加痛苦,但最後給他這種痛苦的人居然忽然就消失了。


    他甚至都沒來得及探知她的過去,除了知道她叫師雨外,對她的一切毫無所知。


    曾經有一次,她半開玩笑般說:“如果以後你傷好離開了,不要對外人說起我,也不要到處顯擺從我這兒學去的醫術。”


    段飛卿正疑惑,她又笑著說:“不過我會一直記得你的。”


    他記得這句話,所以遵守諾言。


    “若是隻教武功,我可以破例收她為徒。”他坐在青雲派的大廳裏,對初銜白說。


    初銜白笑了笑,點頭道:“也好,或許等那位貴人出現,可以讓她親自來教小元醫術。”


    段飛卿並沒有說什麽,隻告訴她有個貴人救過他,還教過他醫術,但關於那個貴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未提。


    她還能出現?段飛卿不置可否:“若你願意,那就等著看吧。”


    初銜白又笑起來,然後命小元跪地拜師。


    “對了,我帶小元來這裏拜師的事,還沒告訴天印。”


    “哦?”段飛卿難得開玩笑說:“那我得趕緊收下這個徒弟,免得她父親到時候反悔。”


    “哈哈,說得沒錯。”


    小元雙手高舉茶盞,恭恭敬敬給他磕頭:“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番外二:尹閣主的桃花


    “公子,屬下有事要稟……”剛晉升為聽風閣總管的楚泓已經在尹聽風的書房裏站了很久,久到鞋底都快將地麵磨出個坑來。


    “什麽事兒?說唄。”尹聽風正忙著對賬,頭都沒抬一下。


    楚泓的鞋底又忍不住蹭地:“防、防風想要離開聽風閣了。”


    “嗯?”尹聽風抬起頭,眨巴眨巴眼睛:“防風是誰?”


    “就是我們閣中最厲害的那個探子啊,輕功出神入化幾乎無人能及的那個。”


    “……那應該是公子我吧。”


    “不,公子,我負責任的告訴您,是防風。”


    尹聽風臉黑了一下,“哦”了一聲:“要走就走唄,本公子從不強留門人。”


    “不能就這麽放人啊公子!”楚泓的嗓門兒忽然拔高了幾個調,一下撲到尹聽風跟前:“您當初不是規定探子的收入按辦成任務來算提成的嗎?為鼓勵他們,您還加了個條件,若是有人三年內每樣任務都完成了,就在總收入上翻一番!”


    尹聽風點點頭:“對啊,怎麽了?這個條件沒人能實現吧?連我都無法保證每個消息都能成功打探到呀,哈哈哈……”


    “可是防風做到了呀!”楚泓激動地捶桌:“她現在說要嫁人了,要您把她的收入一次性付給她!公子您算過麽?您沒算過我算過呀!那可是一個天大的數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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