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銜白見她精神不錯,便隨她去了,在床沿坐下,問道:“什麽樣的夢?”


    “隻怕說了你要罵我。”錦華笑言。


    “你倒是說說看。”


    “我夢見他來接我了。”


    初銜白沉默了。


    錦華握緊她的手:“不過是場夢,別太忌諱了。”


    初銜白點了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她這番話的影響,這一晚,她自己也做了個夢。


    泛紅的月色撒了一路,她靠在路邊,想動一動身子,卻覺得鎖骨疼得厲害。四周悄無人聲,她猜想自己終究是要死了。那也好,死了就能解脫了。


    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她在恍恍惚惚間勉強睜眼去看,有人馳馬而至,黑衣黑發,凜冽似風。本以為他就要徑自經過,誰料到了跟前,他居然一勒韁繩停了下來。


    初銜白終於有機會看清他的臉,清亮的眸子,略顯瘦削的臉龐,微微帶笑的嘴角。似乎有些變化,又似乎毫無變化,他依舊是仗劍江湖的第一高手。


    “青青,我來接你了。”他微微俯身,伸出手來。


    初銜白低低地笑了,將手放進他手心……


    第75章 鏢師


    那是四月天裏,折英忽然從楚泓那裏聽說了初銜白現身的消息,一路追了過去。


    楚泓之所以會知道,自然是尹聽風說的。早於折英行動,他已經守在了金將軍府。因為初銜白這次既沒有回初家山莊,也沒有去溫泉山,而是一路前往長安,徑自去了金將軍府。


    一晃便是幾年未見,尹聽風對初銜白這些年的生活一無所知,如今即將再見,唯一期盼的就是她別太慘,萬一弄得麵黃肌瘦或者一身是傷,他會十分內疚。


    他提起輕功,翻上將軍府的牆頭,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來偷偷觀察她的那個夜晚,眼神一掃,院內那株絲帶琉璃竟還嬌豔的開著。


    聽風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此時卻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慨。


    老遠便聽見一陣慟哭之聲,他循著聲音找過去,發現那裏竟然是金府祠堂,不禁錯愕。隻見一群人堵在那裏嗚呼哀嚎,看樣子都是金府家奴。


    一個圓乎乎的小女孩兒梳著羊角辮,穿一件嫩黃的短衫,可能是嫌吵,坐在走廊盡頭,離眾人遠遠的,低頭晃著腳丫子,自顧自地玩耍。


    尹聽風實在忍不住好奇,飛掠過去,倒掛在廊下,貼著窗口探頭朝內看去,隻見一人奉著牌位安放到桌上,然後默默退到了門外。


    不是初銜白是誰。


    她做了尋常婦人打扮,不仔細看沒人能認出這是當初在江湖上叱吒風雲的魔頭。尹聽風發現她麵色紅潤,甚至還養胖了一些,心中稍寬,這才扭頭去看室內,一陣驚愕。


    牌位上的名字赫然是錦華夫人。


    他實在震驚非常,決心一定要問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一轉頭,卻發現初銜白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口中喚了聲“小元”,一直坐著的小女孩兒站了起來,歪歪扭扭地朝她走了過去,直到小小的手遞在她手心裏,步子才算邁穩。


    尹聽風連忙去追,剛到門外,卻見她靜靜站著,似乎知道他會出現。


    “閣主別來無恙。”


    “呃,別來無恙。”大概是被逮個現行,尹聽風有些尷尬。


    初銜白笑笑:“幾年未見了,你一切可好?”


    “談不上什麽好壞,你呢?”


    “我一切都好。”初銜白忽然想到什麽,將小元拉到身前:“這是我的女兒,叫小元,三歲了。”


    尹聽風送虛穀膏給她時便已看出她有了身孕,早已有數。他向來錙銖必較,對朋友卻大方得很,聞言立即從腰間解下塊玉佩送到小元麵前:“權作見麵禮,快叫聲叔叔。”


    小元看看母親,又看看他,正遲疑著要不要開口,他又改了口:“算了,我不要跟你爹攀親戚,你還是叫舅舅吧。”


    初銜白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對小元道:“那就叫舅舅,這個舅舅有的是錢,給你什麽你都大大方方收下便是。”


    小元得了允許,真的立即接過了玉佩,奶聲奶氣地喚了他一聲舅舅。


    尹聽風沒好氣地瞪初銜白:“你可真會教孩子。”他站直身子,“對了,錦華夫人這是……”


    初銜白笑容斂去,微微歎息:“她之前就中了毒,這幾年一直拖著,如今才算解脫了。也許對她來說這是好事吧。”


    尹聽風驚訝之後微微歎息。


    “對了,”初銜白忽然道:“千萬別讓折英知道我的下落,除非她跟楚泓成親了,否則永遠別想見我。”


    “……你還真是狠心。好吧,那我回頭一定好好催催。”


    “如此就有勞閣主了,折英嫁入聽風閣,身為娘家人卻出不起嫁妝,還望莫怪。”初銜白笑起來,稍露靦腆,竟顯露出幾絲風情。這幾年在外,不是完全沒有變化的。


    尹聽風故意皺眉:“算了,我不會讓楚泓虧待她的,以後多生幾個胖小子抵回來就是了。”


    初銜白笑意加深:“這倒是個好主意。”


    看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初銜白正打算告辭,忽然想起段飛卿的事,忍不住問了一句:“段盟主至今仍無下落麽?”


    尹聽風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反而眉頭微蹙,似乎有些糾結:“很奇怪,並不是完全沒有消息,可是循著消息找過去,卻又總是撲一場空。以聽風閣找人的實力,不該是這個結果才是。”


    “你的意思是……”


    “我猜段飛卿不是遇上了麻煩事,便是自己還不想回來。”


    初銜白微微沉吟一瞬,又問:“知道他的大致所在麽?”


    “好幾次收到消息都是在西域一帶,隻怕還是西夜附近吧。”


    “那就奇怪了……”


    初銜白微微留了個心眼,其實她已經打算去西域走一趟,本打算替他打聽打聽,但連聽風閣都找不到的人,自己若是鬥膽攬下,屆時又是一場空,非但幫不到尹聽風還徒增一場空歡喜,於是終究還是沒有作聲。


    “此番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閣主保重。”她朝尹聽風鄭重地拱了拱手。


    尹聽風的表情也肅然起來,回了一禮:“但凡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便是。”


    初銜白感激地點頭。現今江湖多薄涼,唯有此人,看似勢利卻最重情義,能使人回憶起往日江湖的俠氣風範。難怪連段飛卿那樣清冷嚴肅的人也願意與之深交。


    走出去很遠,小元邊還走邊回頭張望:“舅舅不一起走嗎?”


    “舅舅還有大事要做。”


    “那錦華姨娘呢?也不一起嗎?”


    初銜白伸手摸摸她的小臉:“姨娘累了,要在這裏休息很久。”


    她並沒有急著上路,她帶著女兒特地去拜祭了母親和師父。隻是初家山莊,始終不曾踏入一步。那些紛紛亂亂的開始和結束,似乎都和那個養育她長大的地方有關。


    這之後母女二人沿著長江又去了幾個地方,然後才開始輾轉著西行。她似乎還保留著和錦華在一起時的習慣,不挑路線,說往西就往西,遇山翻山,遇水過水。


    尹聽風實在講義氣,在她臨行前居然托人送來了豐厚的盤纏。初銜白也不拒絕,當初跟著錦華四處跑,盤纏都來源於朝廷俸祿,尹聽風很清楚她現在沒了這依靠。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錢,而她恰好又需要錢,養孩子可不是個簡單的事。


    一路到達玉門關前都很順利,初銜白這幾年在外跑慣了,知道分寸,偶爾遇上難走的路需要跟別人搭伴時,也很本分。


    從玉門關到西夜還有很長的路程,這段路一向隻有跑絲綢之路的商人們在走。有人見初銜白一個女人帶著孩子,便建議她跟商隊走。


    初銜白於是請客棧掌櫃給她介紹了支商隊。那是一隊押貨的鏢師,初銜白見他們個個都懂武藝,覺得比普通商隊更為安全,自然沒有意見。


    鏢頭是個中年漢子,答應的毫不猶豫。初銜白起初覺得他是豪爽,後來接觸了幾次總發現他眼神黏在自己身上,便有些不悅了。


    出發當日天氣好得出奇,雖是初秋的天氣,陽光卻比中原的盛夏還來得強烈。初銜白將小元遮擋的嚴嚴實實,抱著她跟一批貨物擠坐上馬車。


    那鏢頭居然還關切地過來詢問了幾句,初銜白保持著該有的距離禮貌地道了謝,他竟仍舊不走,大概是覺得彼此已經熟稔,漸漸沒了顧忌,甚至當著眾人的麵拍了拍她的肩:“你挺厲害的,我從沒見過像你這般白嫩的女人敢獨自帶著孩子趕那麽遠的路。”


    初銜白的臉色猛地一沉,牢牢盯著他的手,不動聲色,直到他訕訕移開。


    獨身在外的女人總是蜂蜜一般誘人,就算沒有蜜蜂,也有大群蒼蠅湧過來。何況她還帶著一個孩子,這說明她很柔弱,任何人都能欺負。初銜白忽然很後悔,這幾年跟錦華一起習慣做女裝打扮了,若是一早便以男裝示人,以她的扮相,應當不會有這困擾才是。


    她摸了摸綁在背後的條形包裹,很久沒用過了,但願這次也用不上。


    貨物是運往若羌的,大約再過一兩座城就到了,所以很快就能跟他們分道揚鑣,初銜白心想以他們的速度不出一月便可到達,還是忍耐下去好了。但她顯然高估了鏢頭的忍耐力,還沒到若羌,他便露了原形。


    那夜他們一群人烤肉喝酒到很晚,初銜白便已有些擔心,抱著孩子早早回到馬車,將門簾又厚加了幾層,邊角緊緊係在車廂上。


    然而不過片刻,便有人跳上了馬車,初銜白吃了一驚,連忙爬坐起來,借著外麵微微透入的火光緊緊注視著簾子。


    外麵的人已經在用手扯動簾子,但初銜白之前係得很緊,那人扯了許久也沒能扯動。初銜白見狀微微放鬆了些,以為他用不了多久就會盡早放棄,誰知沒多久,眼前竟出現了一截鋒利的刀鋒。


    門簾被刺啦一聲劃開,初銜白想要去擋已經來不及,一道黑影直接就朝她撲了過來。不用猜就知道是鏢頭,初銜白被他死死壓著,一邊扭頭避開他滿嘴酒氣,一邊伸手去摸武器。


    “嗝……”鏢頭打了個酒嗝,猥瑣地笑著來撥她的衣服:“推什麽,又不是什麽黃花大閨女,裝什麽純呢!”


    熟睡中的小元忽然被驚醒了,嗚哇一聲哭了起來。鏢頭大概是怕引來別人,急忙堵住孩子的嘴,大手緊緊壓在孩子的臉上,哭聲果然小了,小腿卻狠狠蹬了起來,顯然已經感到了窒息。


    初銜白陡然火了,恨不能將此人碎屍萬段,趁他稍有放鬆,用膝蓋頂上他的要害,一把抽出身邊的霜絕。


    “把你的髒手拿開,否則叫你死無全屍!”


    寒風隨著破碎的門簾不斷卷入,外麵的火光也照了進來。鏢頭佝僂著身子抬起頭來,就見一柄長劍在眼前幽幽泛著寒光。初銜白的一半側臉若隱若現,猶如地獄修羅。


    第76章 新衡無


    鏢師們終於趕來,卻根本不是因為他們。


    在這當口,忽然有隊人馬衝了過來,一時間喊殺聲四起。有人大聲叫著鏢頭的名字,初銜白才知道他們遇上此地的沙匪了。


    可惜鏢頭此時正對著初銜白手裏的劍冒冷汗。


    他看著初銜白握劍的手,這架勢絕非外行,這女人是個練家子。何況這劍也絕非凡品,這說明她很有可能還是個高手。


    初銜白叫了一聲“小元”,女兒立即機靈地閃身到了她身後,甚至連包袱都吃力地背在了小小的肩頭。


    “敗類,我今日不殺你,他日自有人收拾你!”初銜白冷哼一聲,一手夾起女兒,踹開他,迅速跳下車朝混戰的人群跑了過去,很快就消失不見。


    鏢頭酒醒了大半,猶自驚愕,剛想起自己剛才被她氣勢所懾竟忘了還擊,大為懊悔。外麵又有人叫他,他這才想起正事,連忙跳下車去迎戰。


    沙匪可以說是沙漠之地的特產,近幾年來西域各國都不怎麽太平,匪患便越發嚴重了。


    初銜白並沒有走遠,因為這種情形下根本走不遠。她抱著孩子縮在最遠的一輛貨車後方,暗暗自責。邊疆一向混亂,她自己不要緊,沒有內力,至少還有招式可以唬唬人,但她現在是一個母親,必須要為女兒著想。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孩子,大概是從小就四處闖蕩,小元比同齡孩童要穩重許多,知道此時情形危急,緊緊抿著唇一聲不吭,睜著漂亮的眼睛機敏地掃來掃去。


    那沙匪頭目長得人高馬大,跨在馬上,揮舞著彎刀凶神惡煞,忽然用西夜語高喊了句什麽,一時呼應不斷。更多的人策馬奔來,之前還能抵擋抵擋的鏢師們此時已如豬玀一般被趕著蹲在一起不敢抬頭,大批貨物已被沙匪奪去,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


    初銜白擔心自己身邊的這車貨物也要被拖走,連忙抱著孩子翻到旁邊一塊荒地裏。此時還有些茅草,她縮著身子窩在用來引水灌溉的溝渠裏,隻露出一雙眼睛盯著那邊的動靜。隻要一有機會,就要趕緊離開。不管是鏢師還是沙匪,她如今一個也不想招惹。


    那沙匪頭目又招呼了一聲,眾人終於策馬準備離開。那群鏢師全都跪在一旁,抱頭點地,不敢抬頭,生怕自己送了性命。


    剛走出一段,沙匪們卻忽然又停了下來,然後十分詭異的,趕車的全都退到道邊跪了下來,騎在馬上的也都立即下馬跪了下來,就連那個頭目也不例外。


    初銜白探頭去看,原來遠處又來了一隊人。黑夜裏看不分明,到近處才看到為首的幾人高頭大馬,手執燈籠,中間是一輛圓頂馬車,車後又是一隊騎馬之人。


    這群人並不是朝初銜白所在的方向而來,而是橫著經過,看方向,是從鄰國而來,方向卻也是西夜。他們都很有紀律,一路經過目不斜視,也悄無聲息。此地人仰馬翻,亂作一團,他們居然連看都不看一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鳳鳴九霄:師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如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如玉並收藏鳳鳴九霄:師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