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凜抱拳應下,心中卻微微吃驚。金家可是官宦人家,主人是鎮守長安城的金將軍。金將軍前年率兵去西南邊陲平叛,重傷身亡,其妻巾幗不讓須眉,替亡夫繼續鎮守長安,被聖上冊封為錦華夫人。師叔居然還認識這樣的大戶?


    帶著信出門前,他忽然想起什麽,在門口踟躕道:“師叔,恕弟子多嘴,穀師妹也是一時心急才錯怪了千青,您千萬別怪罪她。”


    天印笑得很親和:“怎麽會,她千裏迢迢趕來為我醫治,我已感激萬分,怎會怪她呢?不過青青不能動……”他意有所指地看著他:“無論是誰。”


    靳凜不明白他話中深意,隻道他對千青寵溺,抱了抱拳,出門辦事去了。


    第十二章


    接連下了幾場雷雨,暑氣未褪,反倒見長。長安城裏的人似也萎頓了,街上行人驟減,任由那毒辣辣的日頭逞凶去了。


    早上千青下樓去廚房燉藥,就見上次向天印挑戰的那幾個武林人士又叫囂著攔住了別人。她趕緊避開,這種天氣,人心浮躁啊……


    走進後院,穀羽術正在跟靳凜說著話,千青本不想打擾,穀羽術卻立即止了話頭,迎了上來:“千青,來幫天印師叔燉藥麽?”


    “嗯。”


    “要幫忙麽?”


    “不用了。”


    穀羽術“哦”了一聲,臉上帶著尷尬的笑,千青看過去時,那笑裏又夾雜了幾許討好。


    自出了中毒的事,她對自己的態度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千青自然是明白的,但那疙瘩始終在,要她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也不可能。


    進了廚房,穀羽術果然又緊跟了進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天,千青能看出她在努力找話題,不好拂了她麵子,隻好也跟著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


    穀羽術看出她眉目間的疏離,越發尷尬,剛好瞧見她後頸露出一小塊肌膚,眼珠一轉,笑道:“千青,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千青將藥罐燉上,擦了擦手,轉頭看她:“故事?”


    “嗯,你有沒有聽說過初銜白這個人?”


    千青一愣,上次聽那兩個小孩子打鬧時就聽過這個名字,她倒是沒什麽印象,就是聽穀羽術說到這個名字的口氣小心得很,不禁起了疑惑:“沒聽過,你說說呢。”


    終於勾起她的興趣,穀羽術微微鬆了口氣,心中稍稍整理一番,剛想說話,忽然瞥見門外的人影,又立即住了嘴。


    千青正想追問,就見天印走到了門口。他看了一眼還在燉著的藥罐,對她道:“不用忙了,我們現在就走了。”


    “啊?要去哪兒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天印走過來牽她的手,也不管有沒有外人在場。千青連連掙脫,他竟直接扯著她就朝外走,她隻好將袖子擄下,遮住手指。即使如此,出門時看到靳凜,她還是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馬車早已備好,千青正疑惑這是什麽時候做的準備,就聽天印在旁幽幽道:“要我抱你上去嗎?”


    她驚得跳起來,連忙手腳並用地爬上馬車,也顧不上路人笑不笑話了。


    天印一上來就毫不客氣地在她身邊坐了,挨得極緊。千青悄悄去看穀羽術,她遠遠坐在邊上,垂著頭盯著腳尖,看上去竟有幾分淒涼。


    馬車駛動起來,天印忽然又伸手覆住千青的手,她想掙開,又怕驚擾到穀羽術,一張臉紅了個透,悄悄瞪了他一眼。天印含笑湊過來跟她咬耳朵:“不錯,你已經會向我使性子了。”


    千青被他說得更加羞惱,幹脆別過頭不看他。


    穀羽術忽在此時問道:“天印師叔,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城西。”


    看他準備的這麽妥當,還以為是要出城呢,原來隻是要去城西麽?千青暗暗想了一圈,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是覺得從下山到現在,感覺像是在被追著跑一樣。他遇到什麽事了麽?


    這麽想著時,她不禁偷偷瞄了天印一眼,卻正好迎上他的雙眼,裏麵滿是戲謔的笑意。他忽然緊緊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千青扭過頭來,心中憤懣,管他遇到什麽事了!


    不出半個時辰便到了地方。馬車簡陋,坐得並不舒服,天印中的毒雖不嚴重,但終究需要修養,下車時臉色便有些不好看。千青隻好不再計較他吃自己豆腐的事,穩妥妥地扶他下了車,抬眼看去,麵前赫然一座朱門高牆的大戶,門額上龍飛鳳舞地寫了“金府”二字。


    靳凜得了吩咐,剛要上前去敲門,那門卻自己打開了。裏麵飛奔出個紫羅紗裙的女子,眉眼俏麗,頭上斜斜綰著的墮馬髻像是隨時都要鬆散開來。


    “天印,天印,你終於來了!”


    光天化日的,她的身後還跟著好幾個仆從,她卻像是隻看得到天印一個人,就這麽一路歡笑著撲了過來。


    天印朗笑出聲,伸手接住她,任她將自己抱了個滿懷:“金花,好久不見了。”


    “哎呀,你真煩人!別叫我小名!”她推開天印跺了跺腳,嘴上介意,臉上卻仍帶著笑:“你總算肯來找我了,多住些日子吧,我們好好聚聚。”


    天印笑得很舒心,一點沒有隔閡的樣子,點頭道:“既然來了,自然是要叨擾些時日的。”


    女子更加開心了,又展臂摟住了天印,羞得那些仆從紛紛低頭看地。天印倒一點不介意,哈哈笑著,甚至還反手抱了抱她。


    穀羽術和靳凜早就目瞪口呆,千青則遠遠地退到了一邊。


    剛才天印去抱人時,不自覺地鬆了她的手,可能自己都未察覺。


    那邊兩人終於敘舊完畢,想起旁人來了。天印轉頭要牽千青,卻發現她站在遠處,離自己足足有兩丈遠,不禁有些好笑:“你怎麽了,快過來。”


    千青看了一眼那女子,又迅速垂了頭,站在靳凜身後不答話。


    天印這才察覺自己方才冷落了她,忍著笑道:“忘了介紹了,這位便是名聲赫赫的錦華夫人。”


    千青聞言不禁一愣,又去看那女子,她生了張娃娃臉,圓頰粉嫩,瞧著倒像是個少女,隻那垂下的發髻添了幾絲成熟風致。錦華夫人好歹是巾幗英雄,名號自然很響,千青多少聽說過一些,但怎麽也沒想到她居然跟那些傳聞中的貴婦一點也不一樣,甚至還有些……出格。


    穀羽術和靳凜已經分別行了禮,她也趕緊斂衽下拜,卻有雙手及時托住了她。天印笑眯眯地看著錦華夫人:“金花,這是千青,你一定要見一見。”


    錦華夫人又發牢騷:“都說了別叫我小名,我現在叫錦華!錦華!”


    天印忍不住哈哈笑道:“好好好,我記住了。”


    錦華夫人這才滿意了,走近來看了看千青,點了點頭,卻什麽也沒說,轉身對身後的仆從招招手道:“帶客人們去休息吧。”


    她態度這般冷淡,千青心裏不禁有些忐忑,畢竟是寄人籬下,自己似乎並不受主人歡迎。


    進門時,天印又被錦華拉住了。千青搶先二人一步,就聽她在身後小聲道:“你以前不是說要娶我的麽?現在又看上別人了?”


    天印“撲哧”笑了一聲,沒有答話。


    千青忽然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來了不該來的地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難怪錦華夫人對她不客氣,原來她跟師叔才是一對。


    也是,雖是寡婦,人家有財有勢又有貌,哪是她比得上的?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口口聲聲說喜歡自己……


    大廳裏早有仆人奉上了茶,錦華親自引著幾人入座,獨獨將天印安排在上首,一點也不在意仆人們異樣的眼神。天印自覺僭越,終究還是退到下方坐了。千青就坐在他旁邊,那份不自在又浮了上來,連看一眼錦華夫人的勇氣都沒有。


    這二人是舊識,她雖未回應師叔,但總覺得自己是橫插了一腳。


    錦華夫人對天印道:“我這裏許久沒有故友來訪了,前些日子邀玄月來做客,她居然說忙,說至少也要到月尾才能來看我,我正惆悵著,你便來了。”


    天印抿了口茶,笑道:“玄月師姐能有什麽忙的?無非是忙著保養,你若想見她,直接去天殊山好了。”


    “我可不去,德修老頭最喜歡說我,成天叫我裝文靜裝賢淑。哼,賢淑的女子多了去了,少我一個又何妨?”


    “師父也是為你好,身為誥命夫人,下次可不能再對著人就抱了。”


    天印這麽一說,旁邊的仆從都紛紛舒了口氣,看那樣子竟像是要上前拜謝他一般,可見錦華這作風也讓他們頭疼得很。


    哪知錦華壓根不買賬,圓臉鼓鼓的,氣悶道:“我隻抱你,又不抱旁人!”


    仆從們頓時又耷拉了腦袋,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天印無奈地拍拍額頭,起身道:“先這樣吧,勞你給安排個地方休息,我們稍後再好好聊。”


    錦華忙吩咐仆從引路:“房間早就備好了,但你之前也沒告訴我,我準備了四間呢。”她指著千青問:“要不要將你跟她安排在一間?”


    她問得這麽直截了當,眼神無辜又純潔,千青愣了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反駁。


    天印又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你當別人都跟你一樣麽?”他轉過頭瞟了一眼千青:“不過她若同意,我自然也樂意。”


    千青連忙擺手:“不不,夫人,我跟師叔沒什麽的!”


    天印的臉黑了一下。


    錦華看看她,又看看天印,撇撇嘴:“隨便你們好了,要不是看他相中了你,我何必拱手相讓,哼!”


    “……”千青聞言,頓時身上冷汗涔涔而下。


    好一位驚世駭俗的將軍夫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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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金府雖是將軍府,出乎意料的是外麵看著氣派非凡,裏麵卻並不算大,然而布局別致的很。仆從引著四人朝別院而去時,千青瞧見花園裏一叢月季開得嬌豔似火,竟是藍色白邊,忍不住出口讚歎:“啊,好美的絲帶琉璃!”


    中土月季色係多為紅黃粉,絲帶琉璃是從西域傳入的,稀罕的緊,擁有者也是非富即貴。領路的仆從聞言不禁麵露驕傲:“姑娘慧眼識珠,可沒幾個人認得出絲帶琉璃呢。”


    走在千青身邊的穀羽術眼神異樣地看了她一眼:“千青知道的可真多呀。”


    千青愣了一下,心裏也奇怪起來,對啊,她是如何知道這花名的?


    前麵的天印忽然回過頭來衝她笑了一下:“發什麽呆,快些走。”她這才壓下疑惑,跟上步伐。


    別院恰好四間房,長者為尊,向南的那間自然是天印的。仆從退去後,他將三人全都叫到了自己房內。


    “錦華夫人以前是行走江湖的,行事大大咧咧,說話也沒心沒肺,你們別見怪,其實她這個人是很好的。”他坐在桌邊,手指輕輕點著桌麵,說這番話時,帶著斟酌。


    靳凜上次送信並未見到錦華夫人,今日頭一回得見,確實被她的舉止嚇得不輕,但聽她談話,也知曉她與長輩們都熟稔,這樣的人,再出格也是有可取之處的。他點頭道:“師叔說的是,錦華夫人這是真性情。”


    旁邊的穀羽術沒接話,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不過就是個不守婦道的瘋子罷了。


    千青卻沒有加入他們,進了房後她就給天印整理床鋪去了,做自己該做的事,就當沒聽見他說的話。


    天印瞄了她一眼,見她始終不看這邊,暗暗好笑,揮揮手示意靳凜和穀羽術出去。


    房間門合上時“吱呀”響了一聲,千青這才回神,發現手下那床薄被半天也沒鋪好,不禁抽了一下嘴角。剛要回身看一下,腰間一緊,已被一雙手牢牢環住。天印的下巴摩挲著她的臉頰,在她耳邊吹氣:“怎麽,吃醋了?”


    千青歪頭避開,伸手去撥他的手指,天印哪肯鬆,輕嘶了一聲,環得更緊:“你可別太大力氣,我沒了內力又中了毒,現在哪敵得過你。”


    他總能抓住她的軟肋!千青鬱悶地不行,幹脆隨他去,仍舊伸手去鋪被子,理也不理他。


    天印悶笑了兩聲,一手扶了她的肩,迫使她轉過頭看著自己:“也罷,我就與你直說了,我與金花是有過一段,但那時我們年紀都還小,朝夕相處的,自然容易動心。沒多久她遇上金將軍就移情別戀了,大概是覺得愧對於我,她擅自拿了金將軍的家傳刀譜來給我練,後來見我贏了金將軍,又後悔不迭地叫囂著要殺了我……直到前年金將軍出事,我來探望,這才重歸於好。”


    千青不吭聲,卻將他的話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這個錦華夫人的確是性情中人,做事完全沒有章法,想到哪兒便是哪兒。可她畢竟是天印的舊相好,何況他還給過她一個迎娶的承諾。


    呃……不對啊,她這是在做什麽?師叔要娶誰與她何幹?雖然大師兄心裏沒她,她也犯不著轉身就投入師叔懷裏吧。千青默默腹誹完,忽然覺得腰上那雙手臂燙的灼人,又伸手去掰他的手指。


    天印見她這般堅決,隻好無奈地鬆了手,歎氣道:“你這丫頭何時這麽倔了?果真是被我寵壞了。”


    千青心裏被這話刺得竄出了團火,臉上卻嘿嘿笑了:“那師叔您以後就別再寵弟子了,傳出去多不好。”


    天印的臉驀地烏壓壓黑雲籠罩:“怎麽著,急著跟我劃清界限了?”


    “師叔這話說的,您是人中龍鳳,弟子我無名小輩,與您站在一起會折辱了您身份的。我覺得錦華夫人跟您挺般配的啊,無論年紀還是身份,可適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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