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男子醒來之後,就直言,他要報官。


    看得出來,對方的精神狀態很差,眼下的青黑,堪比大熊貓。


    再加上餘毒未清,臉色蒼白如紙,唇色發紫,看起來,像是要命不久矣了。


    “草民原本是商州的茶葉商,梁新。今年三月,到雲縣連水港接貨,遇到了在官道賣身葬父的月七娘,草民對她一見鍾情,便給了她銀錢,讓她回去好生安葬生父……草民不想唐突侮辱心上人,便找了冰人,上門求娶。”


    “她唯一的條件就是,讓草民移居到雲縣,因為她還有老母親和幾個弟弟妹妹,需要就近照顧。”


    他疲憊的麵容上,露出了一絲喜色,“草民自然同意了,住雲縣還是住商州,並沒有區別。因為草民家中長輩已經都去世了,草民自己就能做主。草民在雲縣紫雲巷買了一個兩進的宅子。她同意了草民的提親,接下來,合八字,定親,尋黃道吉日,都很順利,原本,按照約定的日期,昨日本該是草民與她成親的日子。”


    他邊說著邊哭出聲,淚如洪水,開了閘,收不住。


    “草民昨日和迎親車隊,到了她家,卻得知她月前已經成親,嫁給她那個殘疾的表哥,現在甚至已經懷有半個月的身孕。”


    他說到這裏,已經忍不住,大哭出聲。


    “這怎麽可能呢?”


    “她說是她對不起草民,讓草民另娶賢妻,昨日將彩禮等物,全都退還給了草民,甚至連草民當初給她安葬她父親的銀錢,也都還給了草民……”


    “草民實在想不通,想不開,本想自殺,民間傳言,吃了苦杏仁,就會被毒死,死得很快,感受不到痛苦,所以草民買了苦杏仁回來,準備自殺……草民吃到一半,越想越不對勁……”


    “月七娘她家貧到連米缸都沒有餘糧,怎麽可能,短短時間,就有錢將安葬她父親的錢湊出來,還給草民呢,而且她那個表哥,也是個落魄戶,靠著親戚接濟過日子……草民覺得有古怪,就跑去七娘家,再找他們,卻沒想到,七娘他們家已經人去樓空,就連他表哥家也是空無一人。”


    “草民心想不好,他們必定是被人威脅挾持了,昨日應該是為了不連累草民,才狠心胡言亂語騙了草民……草民想著來報官,卻沒想到,半路上,苦杏仁發作了……”


    ……


    崔錄事記錄著對方的供詞,隻覺得整個事件就很離譜。


    黃縣令認真聽著他的話,耐心等他說完,然後,問了一句,“你發現他們兩家都人去樓空,有沒有問問他們的街坊鄰居,他們去了何處?”


    梁茶葉商呆住,他搖了搖頭,他根本就沒有想到要去問附近的農戶,“她們山村的農戶都早出晚歸,而且態度潑辣,說話總是吼來喊去,草民……草民不太想和他們說話。”


    黃縣令,“……”


    他再次審視地掃視了梁茶葉商一眼,確定對方沒有說謊,也沒有作偽,他內心很是複雜。


    “那你是怎麽確定他們是被威脅挾持離開的?”


    梁茶葉商,“這還需要確定嗎?草民一猜就猜到了。”


    黃縣令,“是你發現了哪些疑點,讓你聯想到,他們是被挾持或者威脅的?”


    梁茶葉商,“就是草民說的,她退了彩禮還有她父親的安葬費……”


    黃縣令微笑,“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嗎?比如,她家附近有無陌生人走動盯著,或者是你今日去她家,她家中有無打鬥痕跡之類的。”


    梁茶葉商鄭重搖頭,“沒有。”


    黃縣令:“……”


    好家夥,全靠腦補,是吧!


    黃縣令微笑,“那你的苦杏仁何處買來的?”


    梁茶葉商,“就是城南的古善醫館買的,他家連著藥鋪,收費也比其他醫館便宜,草民來了雲縣之後,受涼之類都去這個醫館看的大夫,草民就說要買苦杏仁煎煮,用來潤腸通便,抓藥的藥童,就賣給草民了。”


    黃縣令了然點頭,“那你還有別的要補充的嗎?”


    梁茶葉商搖頭,露出乖巧的笑容,“回黃縣令的話,草民暫時沒有別的了。”


    黃縣令結束了和此人的問話,帶人前往月七娘家,探查情況。


    臨走前,他讓喬縣丞和崔錄事,負責查清此人的家世背景和個人資料,他對此人求娶月七娘之事,持懷疑態度。


    黃縣令到達月七娘家門口,就見那年久失修的木門,被虛掩著,看起來搖搖欲墜。


    黃縣令身後的高塊頭衙役,上前推門,結果手一碰,那木門就往後倒了。


    高塊頭衙役瞬間瞳孔震驚,眼疾手快,把即將倒地的木門抱住,轉頭朝黃縣令,露出一個尷尬不失禮貌的微笑,“不是我弄壞的,它自己掉下來的。”


    黃縣令頷首,其他衙役上前幫忙,他們這才發現,月七娘家的木門,已經都壞了。


    看了連接處的斷裂缺口,還是很新,看起來很有可能是梁茶葉商搞壞的。


    黃縣令眼尖地發現隔壁住戶,有人在牆上冒頭,偷窺。


    他當即下令讓衙役到隔壁住戶家敲門,讓月七娘的鄰居出來配合調查。


    而他則是抬腳走進月七娘家中。


    月七娘家,入門就是泥土院子,院子很大,光禿禿,灰撲撲,沒有種植,也沒有養家畜。


    主屋兩側分別是農具房和廚房。


    農具房內也是空空蕩蕩,隻剩一個破舊的石鎬。


    廚房內也是如此,就連灶爐內的灰燼都被清理一空,更別提鍋碗瓢盆了。


    他再進主屋,卻見除了不好挪動的家具還在,其他的物品,也全都消失得很幹淨。


    與其說,他們是被挾持離開,還不如說,他們是有計劃有目的地離開。


    黃縣令檢查過之後,就離開了月七娘家宅。


    門口,衙役正押著方才在牆頭窺探的一個農婦,那農婦看起來十分害怕,雙手不停地搓揉著衣袖,垂著眼皮,不敢直視任何人。


    黃縣令上前,微笑,溫和問道,“這位嬸子,別緊張,可知道月七娘家的木門是何人破壞的?”


    那農婦從始至終都低著頭,她搖了搖頭,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民婦,民婦實在不清楚。”


    她說這話的時候,她握成拳,緊張非常。


    黃縣令看得出來,對方在撒謊,對方說完之後,甚至還下意識瞥了那木門一眼,神態帶著害怕之色。


    看來,農婦害怕的就是破壞木門的人了。


    梁茶葉商說這山民言行潑辣,喜歡吼叫,現在看起來倒是不像,不過,人都具有多麵性,麵對不同的人,都會有不同的表現。


    黃縣令,“月七娘一家,何時搬走的,你可知道?”


    農婦繼續裝聾作啞,搖頭,“民婦,民婦實在不清楚。”


    黃縣令,“你家與月七娘一家隻有一牆之隔,她家搬走這麽大的動靜,你竟會不知道?你家還有何人,本官讓衙役去帶他們過來配合調查。”


    農婦聽到後麵那句話,瞬間更加緊張起來,她終於抬頭,看向黃縣令,緊張又害怕。


    “不,不,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不關他們的事啊,也不關民婦的事啊。”


    她現在特別後悔,怎麽就想著爬到牆體偷窺。


    “那木門,是,是那個想娶月七娘的梁爺踢壞的,他今日一早怒氣衝衝地過來,將木門踢開,又進院子裏找月七娘他們,沒看到人,才離開的。”


    她見黃縣令目光溫和,心下緊張的情緒,消去了大半,“農婦也是好心,才去將木門抬起來,虛掩住,至於,月七娘她們去哪裏,她口風很嚴,就算是鄉裏鄉親,也不曾聽她說過心裏話,前日民婦見她打掃院子,民婦以為她是為了迎冬至,沒多想,昨日那梁爺帶了迎親的隊伍過來,月七娘當著鄉裏鄉親的麵,將彩禮和銀錢,還給了梁爺,退了親,那梁爺當著眾人的麵,下不來台,十分生氣地離開了。梁爺的人一走,月七娘就用板車,拉著行禮,和她弟弟妹妹一起離開了。其他的,民婦就不清楚了。”


    她說完這些話,神色有些忐忑,就像是當了告密小人後,良心不安的忐忑。


    黃縣令頷首,放她離開,卻命人盯著她。


    他認為,這個農婦是個突破口。


    黃縣令繼續前往月七娘的表哥家探查。


    月七娘表哥家更落魄,隻有一間茅草屋搭起來的危房。


    這茅草屋的牆體已經破裂,站在外麵,都能感覺這房子搖搖欲墜。


    那破裂的牆體,用了幾根大樹幹頂著。


    那門板也是破舊非常,連門鎖都沒有,隻是用了草編的繩子,束縛住了。


    黃縣令正準備解開草繩,進去,卻被黑麥攔住。


    黑麥,“郎君,讓仆進去搜查吧。”


    黃縣令,“不必擔心,這茅草屋的主人十分愛惜這房子,你仔細觀察,那茅草是新的,頂住牆體的木頭也是經過加固的,再看看著草繩,編得十分精致光滑,這房子,一時半會兒倒不了,除非刮大風大雪。”


    他見黑麥已經被他說服了,便推門而入。


    房間裏撲麵而來的灰塵味,說明,這裏已經久不住人了。


    他進去發現,這房間裏也是空空蕩蕩。


    而那木桌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但是,椅子和床榻,卻是沒有灰塵的。


    看來,近期有人進來,短暫休息過,很匆忙。


    而且此人不良於行,借助椅子行動。


    黃縣令低頭去檢查椅子腿,和地麵,以及床榻周圍,他發現,都有黃色泥土的痕跡。


    而泥土已經幹涸凝固。


    黃縣令拿出紙,刮了些許泥土到紙上,包裹起來。


    “黑麥,你過來看,這黃色泥土,看起來眼熟嗎?”


    黑麥蹲下,低頭查看,用手碾碎黃色泥土渣,“看起來像是林洞村附近的泥土。”


    黃縣令,“林洞村除了那村落有房子,附近還有別的空置房屋嗎?”


    黑麥回想了片刻,“正經的空置房屋倒是沒有,不過,在距離林洞村不遠的山穀邊緣,有幾個木製的小屋,看起來像是廢棄的獵戶的臨時落腳地。”


    黃縣令聞言頷首,“很好,我們過去那裏探查。”


    他猜測,月七娘她們是有預謀地離開,她表哥負責踩點,找落腳的地方,而她則留在山村裏,穩住梁茶葉商。


    等到他們快馬加鞭趕到蝴蝶穀山穀邊緣時,已經是日暮時分,夕陽西下,璀璨的霞光,仿佛即將落入人間。


    此等美景,難得機會有。


    他們在第三間木屋裏,找到了月七娘。


    月七娘左手牽著弟弟,右手抱著妹妹,看到他們闖進來,神色無助又害怕。


    黃縣令後退了幾步,給她預留出安全的空間,微笑著溫和問道,“不知小娘子,可是月七娘?”


    月七娘看著他,又下意識環顧了他身後的衙役和護衛,微不可聞地點頭。


    黃縣令見她渾身都散發著想要逃走的信號,有些無奈。


    “梁茶葉商今日試圖自殺未遂,到官府報案,說有人挾持你們,本官覺得他的證詞有異,你可否為本官解惑?比如,你為什麽要退親,又要逃走隱居?”


    月七娘聽到梁茶葉商自殺時,臉上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的詫異,她顯然沒有料到梁茶葉商會這麽做。


    她抱緊懷中的妹妹,緊張地搖頭,“民女、民女發現他並非良人,早在他三個月前,就找他退親,但是,每次去商州,他都不在府上,民女在他府門外守了幾天,都沒有見到人,這才出此下策,在他迎親當日,退親,有鄉裏鄉親的見證,也算過了明麵。”


    黃縣令頷首,“原來如此,那你為何要住到此地,這裏並不安全。”


    月七娘歎了口氣,“七娘為了湊出還梁茶葉商的錢,將祖宅和田地都賣了,現在無處可去,這裏又無人居住,便當臨時落腳的地方。”


    黃縣令了然,他語氣越發溫和,“你是打探到了什麽消息,才覺得梁茶葉商非良人的?”


    月七娘感覺自己可以信任眼前的官老爺,她斟酌了下,才回話。


    “民女本是在官道賣身葬父,想去當個仆從婢女,當時已經有個路過的好心人願意買了民女入府當燒火雜役,雖然給的銀錢不多,但是,足夠民女買一口薄棺安葬父親了。卻沒想到,梁茶葉商突然出現,讓隨身的仆從,將那人打跑了,梁茶葉商給了民女一兩銀子,說是他對民女一見鍾情,想要娶民女為妻,民女覺得古怪,民女又不是什麽天仙美人,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山野村女,對方一看就是出身富貴鄉,什麽美人沒見過,怎麽可能對民女一見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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