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好漂亮。”我不知不覺的回答。


    後來才知道,他們說的是車後那女孩子。


    “騎車的那個是誰?”記得當時我問。


    “那個啊,好象他就是李信如吧。”有個同學回答我。


    “這次入校考分最高的那個?”我問。


    “好象是他。”


    “真行啊,還沒開學就泡到美女搭車了。”有人說。


    一片艷羨的咂嘴聲。


    ──原來他就是李信如。


    第二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低著頭鎖自行車。


    原來我們是同一座宿舍樓。


    我經過他身邊,他剛直起身來。靠近了看他,越發覺得他眉睫如畫,一雙眸子黑得發青。我們對望一眼。他抬起睫毛的時候,隻覺雙目清澈,如濃雲移去,有陽光照亮了林間清泉。就是這水光一現。


    我愣得站在原地。


    等他走遠了,我才反應過來,在那兒後悔得簡直要咬拳頭。剛才為什麽不好好的和他打個招呼?


    ──嗨,我們可能是同學哦。


    ──嗨,我叫程明。你叫李信如吧?我聽說過你。


    ──你也這麽早就來報到?你是哪個係的?


    ……


    算了。


    以後還有機會。


    他果然是和我同係。但陰錯陽差的,我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好好的認識他。我喜歡打藍球,他喜歡上圖書館。晚自習的時候,他的前後左右一定坐滿了癡心妄想的女生。他不大和男孩子講話。我們幾乎沒有交集。我知道我自己也挺受女孩子歡迎,打藍球的時候也會有不少女生拿著毛巾在一旁傻等,不過到底還是比不上他。他的風頭很勁,在我們學校一時無兩。那時候,我們學校裏的女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搭李信如的順風車。走在路上,連一些快畢業的學姐們都會和他搭訕。為了這事兒我們班裏的男生都挺妒嫉的。終於有一次,有個男同學把信如的自行車給砸壞了。那時候我正好經過,看到了,就和這壞小子打了一架。他趕來以後把我們拉開了。他很感謝我幫他,就請我去吃燒烤。那時候在校門外的小食店裏吃燒烤喝啤酒是學生們莫大的享受。我們連晚自習也沒去,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我跟他說我的過去,我的經歷,我的家庭。我們是同鄉,在同一個城市出生長大。我們初中高中都不同校,但我有幾個中學同學正是他小學時代的朋友。我的爸爸媽媽都是當地一間報社的編輯,在我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他們出去旅遊,結果住的那間賓館房間煤氣泄漏,等到人們發現的時候他們已經在睡夢中雙雙離開了人世。父母過世以後我就一直一個人住。有一個嬸嬸常常來看我,照顧我的生活。但我沒辦法和她住在一起,因為她家裏人太多,經濟也不是太好。而且我也不喜歡寄人籬下的感覺。我說我希望早點工作,工作才真正代表男人步入社會成熟的開始。為此我差點放棄考大學的機會。我並不是非要做律師或其它什麽,大學誌願的選擇非常隨意。隻是如果畢業後能做律師也不錯,這是一條看上去似乎順利平坦的生活之路。他說他很羨慕我。他也想要一個人生活。但是這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事。他的父母管得他非常嚴格,他從來都沒有覺得過自由。但他也知道父母做一切都是為了他好,他太明白他們的苦心了,所以他從來都沒有辦法反抗。他說他喜歡奢華美麗的東西,精神上的壓力讓他對一切物質上的享受都充滿喜悅。他坦言他想要掙很多很多的錢,他將來一定要做一個頂尖的律師。他也渴望快些畢業,快些工作,他想要搬出屬於父母的房子,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自己的空間,他要在裏麵生活得好象一個國王。他說他自己不善於與別人相處,他隻想要一個人,一直一直一個人生活。這就是他想像中的自由。那天夜上我們還互相說了很多很多充滿少年的理想和熱情的幼稚的話。多到我都記不住了。我想也沒想過原來會和他這麽投契。太愉快了,我們那感覺簡直是相知恨晚。我們一直喝到舌頭都大起來,走路都搖搖晃晃。我們互相攙扶著回宿舍,舍監差點不讓我們進大門。事後我和他都挨了一頓批評。


    我想也沒想到,就這樣的,我們就這樣成了好朋友。


    後來,信如的自行車就不搭女孩子,改成我的專車了。


    雖然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但那時我一點兒也沒覺得信如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倒是我,有時候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上,從後麵看著他雪白的脖子,聞到他頭髮裏幹凈的氣息,或者是看到他臉頰邊的汗珠,就會覺得心沒由來的亂跳。有時我會整整他,突然從後麵抱緊他,弄得他不得不把車停下來,然後我跳開哈哈大笑。他又好氣又好笑,對我嚷,程明你幹什麽?有時他賭氣不幹了,就換我來搭他,我稱這個是豬八戒背媳婦。他說好啊,那你就是豬八戒羅?我說隻要你承認你是新媳婦兒,我做做豬八戒也沒關係。──這些在我心最深的,林間陽光一般光動影搖的青春往事。突然抱緊他的時候,有一種很模糊的快樂,那時我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樣。再後來,突然出了那件事。


    我雖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瞞著每一個人,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在知道他和政治老師的事的時候,我心裏想,原來是這樣。也許從一開始的時候,我就處心積慮的找機會接近他。在知道他的這件事以後,我不知道我心深處是不是有一點高興。我知道這種心情很自私。但我沒辦法控製自己的感受。他退學了。


    我很想見他。就到他家去找他。但他那時候誰也不想見。他媽媽看到有男孩子去找她兒子,緊張得要命,根本不讓我們見麵。一直到他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學。打聽到他在哪裏讀書以後,我立刻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坐火車從北京去到重慶。那是一個烈日炎焱似火燒的六月,我坐在擁擠的硬座火車上搖搖晃晃,木然地看著窗外的亂七八糟的景色一閃而過。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不顧一切,不,或許應該說我知道自己是為什麽,但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我感覺到自己站在某個命運的交點,我做了選擇,隻是不知道在命運的鐵釚上穿馳,正在迅速接近的那個結果,到底是什麽。車窗外的天色漸漸的黑了,復又明亮,亮了又黑。


    下了火車,幾經輾轉,到達西政的時候已是黃昏。


    我終於在他的宿舍裏把他找到了。


    但他那時,已經換了一個人。非常瘦,很蒼白,眉目間有一種惶惶不安的神情。我們就在他學校的校門外麵,聊東聊西的,他好象很緊張,總是不停地看著四周,看有沒有人注意我們。其實有誰會注意站在一起聊天的兩個男孩呢?


    重慶的夏夜酷熱難當。空氣悶得密密實實的,一絲風也沒有。我們不得不在校門外常常走動來躲避夜間蚊蟲的滋擾。我還記得發熱的地氣透過我的皮鞋直蒸上來,我的襯衣後背被汗水打得透濕。當我跟他說我喜歡他的時候,他一開始非常震驚,他以為我是在嘲笑他。但後來當他發現我不是在開玩笑的時候,他的表情變得非常害怕。他象逃一樣跑掉了。我沒有追他。


    我就站在悶熱的空氣裏,看著他驚慌失措逃跑的背影消失在路燈昏暗的夜色中。我知道這事不能急。我可以等,我給他時間。


    畢業以後,我在一間當時挺出名的律師行找到了工作。工作挺忙的。我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信如,也沒有他的消息。我不想纏著他。不想給他任何壓力。我不知道我最終等待的,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結果。


    後來有一天,我接到信如給我打的電話,他說他新加入了一間小律師樓,現在正在努力發展業務,問我願不願意過去幫他。我二話沒說,立刻就辭職過去了。那就是我們現在的這一間律師事務所。一切都要從頭做起,不過我也不在乎。


    那時候常常加班,工作到很晚。


    人年輕,不覺得辛苦。


    工作完以後我們常常在一塊兒吃飯。誰也沒提過從前的事。我甚至有些懷疑他已經不記得了。他長大了。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成熟。隻是依然消瘦而且蒼白。我覺得他變了。但是又說不出來是哪裏變了。他青鬱鬱的眉與眼,他秀麗的輪廓,他尖尖的下顎,明明依然是我迷戀的那個信如。他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事業日漸起色,看上去越來越有自信。但我知道他不快樂。很不快樂很不快樂。他瞞得過所有的人,他瞞不過我。隻因為唯有我曾經見過他真正快樂的樣子。我知道他依然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


    他說他的父親過世了,他不能留下他的老媽一個人住在那裏。他沒有辦法。他總是沒有辦法。太多的羈絆,太重的親情,責任,糾纏著他,他脫不得身。他嚮往中的自由生活,他從來沒有得到過。


    後來事務所遇到一次很大的波折。


    世上的事總是這樣,沒什麽事可能一帆風順。老天再怎麽寵你,也會讓你吃吃苦頭。這個道理,我相信信如明白。可是頂著這間事務所的是他,受壓力最大的也是他。而他又是一個對自己苦苦相逼的人。那時我還住在從前我父母留給我的老房子裏。半夜突然聽到拍門的聲音,我問是誰也不回答。當時恃著自己年輕力壯膽子大,開了門,一個滿身酒氣的人猛地撲到我懷裏,緊緊的抱著我。他是信如。


    我聽到他低低的抽泣的聲音,他含含糊糊的在說什麽,我聽不清。他抱著我的力氣那麽大,我都覺得痛。我想勸他好好的坐下,可他死死的不鬆手,就象一放手就會沉沒,沉到一個黑暗滅頂之地。十年了。我們就這麽維持著這種奇怪的曖昧關係。


    既親密又疏離。


    在公司的時候,我們甚少交往,平時見麵也隻是點一點頭就各忙各的。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莫過於此。有一次兩次,我去過他的家。見過他的妻子。我大概猜得到他平時是怎樣在生活。可他似乎從來也沒問過,在平時沒有他的日子裏,我是怎樣一個人的渡過。不過如果這是得到他的代價,我隻好忍受。有一次律師事務所的同事們相約去卡拉ok玩。我反正下了班也是一個人,沒地方去,就一起去了。那天我喝多了幾杯,有點昏昏欲睡的感覺。半躺在沙發上,聽一個女同事唱了一首調子怪怪的歌,叫<<盛夏的果實>>,聽說這歌紅火得很。但恐怕是我那同事唱得不是太好,拖聲拖氣的,聲調平平,好象在念書:“也許放棄 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 你才會把我記起


    時間累積 這盛夏的果實


    回憶裏寂寞的香氣


    我要試著離開你 不要再想你


    雖然這並不是我本意


    ……


    我以為不露痕跡 思念卻滿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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