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的一天,張海煜忽然召集了村裏的所有人。由於大部分村民都受過張海煜和梁翊二人的幫助,所以,當他召集人的時候,幾乎村裏的所有人都來了。而張海煜也是語出驚人。


    “大家如果願意相信我們,我們可以為大家治好濕骨病。”張海煜道。


    村裏一片譁然。大家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文質彬彬的青年,四處都是小聲的議論。濕骨病是廣西的地形和天氣所致。村裏一半以上的人都會有,起初是關節的酸痛,後期渾身疼痛不能走路,再後來就是癱瘓至死。這是世代都有的不治之症,誰也沒想到這個青年竟會說能治好它。


    “我們二人都是醫學專業的教授,研究醫藥已經很多年了,我向大家保證一定能治好濕骨病,但我們需要一樣原料。”


    “什麽原料?”有人嘴快,迫不及待地喊了出來。


    “黑蟒。”張海煜答道。“我需要從它的□□裏提取藥材的成分。這裏有一條黑蟒,我知道的,就在村後的那片木芷叢裏,但這是國家保護動物,研究屬於違法,我想請大家幫我保密。我需要把它帶回山東我的研究所,那裏有我的全部儀器,我必須用儀器才能精密地把原料從它體內提取出來。”


    “那之後蛇會怎麽樣?”台下傳來一個聲音,是喬安。


    “對不起,實驗之前,我沒有辦法預說後果。”張海煜答。


    “那為什麽要相信你?”喬安的聲音充滿了冷淡。


    張海煜沒有回答,他隻是看了看喬安。事實上他也不需要回答,村裏人顯然並不像喬安這麽想。在人的利益麵前,哪怕隻是被給了一個幻影,蛇的生死也會變得無足輕重。很快就有熱心的人開始號召大家幫張海煜和梁翊捉蛇,對濕骨病的恐懼讓所有人以驚人的一致表示願意提供幫助,誰也沒有多想過蛇最後會怎樣。喬安無力改變這股大流,最後,他深深嘆了口氣,道:“我去捉吧,那條蛇和我最熟。”


    “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呢?”張海煜看著喬安,忽然溫和地問道。


    大壩上一陣冷風吹過,一隻不知名的鳥“倏”地劃過天空,留下一聲尖長的鳴叫,在空曠的天際迴旋幾許不絕。我看見喬安麵色落寞,沉默了。


    “然後你就跟著他們過來了?”我問道。


    喬安點點頭。“我必須看著他們,不讓他們對阿布做出傷害。他們也需要我來穩住阿布,不然他們沒法接近它。後來,我和他們兩人坐這條小船趁著晚上帶阿布出港,大船有檢查,他們不敢坐。我們一共在海上走了七天。到山東後,他們費盡心思把阿布藏在了這個林子裏,秘密地做實驗。”


    聽完整件事情,我心裏一時五味雜陳,說不出話。我看著喬安,想安慰安慰他,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這時,他回過頭來,看著我輕聲道:“事情就是這樣了。不早了,送你回去吧。”


    他送我到電廠的職工宿舍門口,告別後,我在門口多停了一會,看見他的背景慢慢地淡進暮色,漠然,卻也有些孤單。白雲卷卷,天空藍的有些潦草。


    第9章 參與


    後來,我開始常常去海灣那邊的樹林。僅隔著一片水域,卻給我種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張海煜和梁翊每三天會來一次,抽取阿布的□□。每一次抽液都是一場戰鬥。結束之後,阿布都疲憊極了。令張、梁二人驚異的是,即使喬安不在,憑我一個人的在場,他們竟也可以接近阿布了。不過大部分時候,喬安還是和我一起。張海煜待人和藹,有時會和我談著天,風度翩翩。但梁翊依舊像最初那樣,基本不和我說話。然而海這邊的這個小團體裏,他們卻始終給我外人的感覺。我在內心深處把喬安看作自己人,對他有著股不由分說的信任感。喬安卻自始至終淡淡的,保持著對所有人的疏離。我經常看見他獨自坐在那條舊船的船頭,默默地看著遠方瓦藍色的流雲,目光空茫。他的身影被天光剪出美麗的輪廓。偶爾我走過去,坐到他旁邊。海天相接,卷卷白浪浩浩湯湯,我們誰也沒有出聲。一段時間後,他轉身一縱躍,跳下船去,一句話也不說,離開了。


    最讓我掛念的,是阿布。熟悉之後,它越來越給我一種親人的感覺。我們常常相互靠著,一起懷念那些我們都喜歡的事物,那些美好的,卻很遙遠的日子。喬安說的沒錯,阿布是條有靈性的蛇。我好久都未能這樣安心而眷戀地依偎著什麽。阿布讓我想起那些已被收進內心最底處的柔軟,習慣了冷暖不驚的麵色對著它卻常泫然欲泣。我相信阿布能懂。它總是乖巧地隔著鐵欄伏在我手旁,像在聽我絮絮叨叨,也像是在回憶它所想念的。


    “阿布,你知道嗎”我倚在籠子前,頭挨著鐵欄杆,“我還不到十歲的時候,有一次洗澡,因為換洗的衣服還沒幹,奶奶就把她的一件褐色花裙子給我穿。那時候我很瘦,屬於穿什麽都好看的時候。我從床上跳下來去照鏡子,覺得自己真好看。”我微微笑著,歪在欄邊的木芷上,阿布盤旋著靠在我旁邊,發出輕輕地“嘶——嘶”聲。同作為這個城市的外來者,我們一起蜷在這個夕陽照不到的不為人知的角落,相互依偎,細數著自己世界給的所有疲倦與哀傷。


    “小時候我喜歡吃麵條,有一次吃飯時間,我坐在飯桌上等了一會不見飯,就跑到廚房裏去,看見奶奶正拿著鍋鏟嚐鍋裏的麵。我可生氣了,大喊大叫:‘奶奶,你再嚐麵條就沒有啦!’後來奶奶總把這事拿去說給鄰居聽,笑話我。”我低聲細語,像在和阿布說悄悄話。“還有一次,家裏要大掃除,我正坐在小桌上玩魔方,不肯下來。奶奶就和隔壁幫忙的張嬸一起,把我連桌子抬起來。那種感覺,就像西域的公主一樣。”我絮絮叨叨,說到傷心處淚水漣漣。這些塵封已久、既不願提起也不能忘記的往事,誰能想到,竟會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一條蛇毫無保留地傾吐呢?阿布將腦袋輕輕靠過來,舔了舔我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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