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嬤嬤雖嚇得身子抖個不停,但眼見平煜正在氣頭上,怕他對小姐不利,怎肯出去, 顫著聲,還要結結巴巴地再哀求幾句。


    不料林嬤嬤甫一開口,平煜握刀的手便隨之一動,傅蘭芽看得真切,慌得再也顧不得什麽了,忙上前一把抓住平煜握刀的手, 對林嬤嬤急聲道:“嬤嬤,莫再說了,先出去再說。”


    林嬤嬤焉能看不到平煜的動作,唬得嘴唇都白了, 末了,明白此時不是硬碰硬的時候, 噙淚看一眼傅蘭芽,艱難地挪開腿,一步三回頭出去了。


    傅蘭芽鬆了口氣, 目送林嬤嬤出去, 一時忘了將手收回,仍抓著平煜的手腕,抬眼看著他,冷冷道:“平大人滿意了?接下來還要如何?”


    還要如何?平煜瞪著傅蘭芽,分明是她三番五次私藏東西,她竟還反過來質問他。


    這女子就是聰明太過,又膽大包天,每每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而她不知仰仗的是什麽,在他屢次放過她以後,依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的底線。


    其實在最初的盛怒過後,他胸膛裏那股無名悶火已有了紓解的跡象,尤其在剛才拔刀對著林嬤嬤時,他明明白白看見她眼裏透出畏懼和惶惑,那一瞬間,他頗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可隻要他稍一轉目,便能清楚看見她身後那床衾被,因被麵是極顯眼的杏黃色,無時無刻不在刺他的眼。


    隨之憶起的,是昨夜險些中媚術的狼狽、看到她給秦晏殊服解藥時的不悅,以及整個早晨他那種心煩意亂卻無處化解的情緒。


    他隱約覺得,每回在她麵前發泄情緒,統統如同打在棉花上,不但未有半分紓解,隻會更添躁鬱。


    念頭至此,他心腸一硬,這一回,無論如何不能讓她混賴過去,上一回是書,這一回是藥丸,下一回誰知她還會藏些什麽。


    四下裏一顧,欲找到房中屏風,讓她藏於其後,然後將身上衣裳一一脫了,從屏風後遞出來給他檢視,反正這全都是她自找的,一會她是哭也好,鬧也罷,怪不得他。


    傅蘭芽見他忽然不再咄咄逼人,轉而離開床旁,目光四處搜尋,也不知他意欲何為,生出幾分忐忑,目光跟隨他道:“平大人?”


    平煜不答,找了一圈,未找到屏風,卻看見桌上一個油紙包,不用細看,一望即知是秦晏殊所贈的那塊,心中一刺,停下腳步,冷笑道:“這藥不是秦掌門巴巴送給你的?為何不速速換上?”


    說完,噎了一下,暗恨自己為何要多此一問,更覺心裏堵得慌,傅蘭芽用還是不用,他才不在乎。


    便撇下那膏藥不管,往床後走去,這宅子雖是他的私產,他卻一回都未住過,又頗大,一時未找到屏風。


    誰知他剛說完這話,傅蘭芽才驚覺自己站得太久,腳上的傷隱隱痛了起來,昨夜她本就乏累,加之剛才被平煜連吼帶嚇,此時雙腿都有些發軟,見平煜未注意她,便扶著床,悄悄坐了下來。


    聽平煜提到那膏藥,她巴不得他將話題轉移至旁處才好。


    雖不喜歡他那副冷嘲熱諷的語氣,仍淡淡道:“我現在用著六安那位程大夫的膏藥,甚好,無需再用旁的膏藥。”


    平煜這時已在床後暖閣裏找到屏風,正要逼著傅蘭芽到屏風後驗身,聽得此話,頓了一下。


    靜了片刻,雖然極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到底沒忍住,立在床尾,冷聲道:“他臨死都不忘給你送膏藥,你若不用,豈不辜負他的一片心意?”


    傅蘭芽雖看不見他臉上的神色,但聽他言語刺耳,頗覺莫名其妙,“這一路上已經有太多居心叵測之人,且手段層出不窮,哪怕對方做得再真摯,我亦不敢全盤信任對方,秦掌門也許是好人,但在那膏藥未得檢視前,我並不敢用。”


    平煜本已覺心頭火消了不少,可聽得她說秦晏殊是好人,又刺了起來,譏笑道:“你都已經把藏了一路的救命藥給了他服用,早已全盤信任他,何需再言什麽敢用不敢用的話。”


    傅蘭芽牽牽嘴角,道:“昨夜那種情形,任誰都不會見死不救,我救他是出於道義,與信不信任全無關係。他若是別有居心也就罷了,若真是好人,豈不死得冤枉?更何況我對那藥的藥性亦毫無把握,不過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罷了。”


    平煜默了默,道:“那為何程大夫的藥你敢用?難道不怕我們給你下毒?”


    傅蘭芽奇怪地掃一眼床尾,她有的選擇嗎?別說一日三餐都由他們供應,便是平日同住一室時,平煜亦有千百次機會下手。


    “你們若要害我,早在曲靖時便可動手,何需等到路上出現這麽多強敵時再來做戲?”她抬起頭,眼睛看著窗外道,“捫心自問,眼下除了平大人,我誰也不敢相信。”


    還有一句話她未說,平煜從不掩飾對她的憎惡,根本沒有要騙取她信任的打算,因他做得如此坦蕩,她反倒無需整天防備。譬如剛才,他不是還拿著刀要殺她的嬤嬤麽,擺明了怕她對他生出半分好感。


    平煜立在床尾,半晌未作聲,隻覺她的話語如同徐徐輕風,不知不覺間,將他心頭那股堆積了一早上的煩鬱吹散了幾分。


    聽她語氣冷淡,知道剛才自己那番舉動,多半已叫她記恨上了,忽然生出一絲悔意。


    想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立於屏風前,竟生出幾分踟躕,一會若強行搜她的身,豈不更會叫她記恨。


    自然,他一點也不怕她記恨,隻是她若是對他徹底憎恨起來,接下來這一路上,若她不肯再跟他一條心,不知會生出多少麻煩。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絕。


    便從床後走出來。


    傅蘭芽聽到動靜,明知該站起來,可昨晚擔驚受怕,一夜未眠,早上本打算睡一會,誰知枕頭都還未沾到,就被平煜氣勢洶洶的盤問一頓,此時坐在床上,才覺那種頭暈腦脹的感覺略有好轉,見平煜過來,抿了抿嘴道:“恕我身子不適,實在起不來了,平大人若想讓我站著回話,容我稍稍休息片刻,一會再站起來問話。”


    平煜見她臉色果然透著幾分蒼白,心裏那股淡淡的悔意更加重幾分,咳了一聲,任她坐在床上,看著她道:“我再問你一遍,你身上可還藏了其他東西?”


    傅蘭芽素來聞弦知雅意,聽得此話,心中一動,雖不知平煜為何會突然願意將此事揭過,依然不肯錯過這難得的機會,忙搖搖頭道:“除了這兩樣母親留給我的遺物,再未藏其他東西。”語氣要多誠懇便有多誠懇。


    平煜定定地看著她,好半晌,才點點頭道:“好,我就再信你一回。我此時尚有餘事要忙,等我晚上過來時,我有話要問你,你該知道,要想盡快查出鎮摩教等幫派為何要對付你,你最好在我麵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莫再一味耍弄手段。”


    傅蘭芽何等敏銳,聽他話裏的意思,已從前些日子口口聲聲地要對付東廠,變成了要查出那些人為何要對付他。


    她暗忖,莫非平煜這幾回都未在鎮摩教手裏討到好,自己也恨上了鎮摩教?以他的性情,倒也並非不可能。


    雖然猜不透平煜的心思,但既然他肯將單單找出王令的把柄放大到詳查對她不利的那些人,於她目前的窘境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此一想,就連剛才因他突然發瘋生出的那份憎意都減弱了不少,忙點了點,莞爾道:“平大人請放心,我絕不會有半點隱瞞之處。”


    平煜又默默地看了她好一會,這才離開床邊,走到門前,開了門走了。


    林嬤嬤惴惴不安地立在門前,聽見平煜出來,嚇得往旁一躲。


    平煜看也不看她,從她身邊走過。


    林嬤嬤先還不敢亂動,等平煜快步走到院中了,這才火急火燎往房中奔去,心裏七上八下,也不知剛才在房中,平大人對小姐是打了還是罵了,抑或是……


    可一抬眼,就見傅蘭芽好端端坐在床邊,雖然臉色不太好看,卻不見半點傷心憤怒,忙走到近前,細細端詳傅蘭芽,小心翼翼道:“小姐,剛才平大人他……”


    傅蘭芽疲累地搖搖頭,語氣和緩,寬慰她道:“他問了我幾句話,並無其他。”


    林嬤嬤見傅蘭芽衣裳平整,也不像強忍著傷心的模樣,放了心,可想到剛才平煜過來時那般氣勢洶洶,心又提起來,“難道平大人未追究小姐私藏東西之罪?”


    傅蘭芽早已身心俱疲,躺到床上,閉上眼睛道:“應該暫時不會再追究此事了,嬤嬤,你也乏了,既然他已走了,你也躺下來跟著我歇一會。”


    誰知主仆二人剛躺下未多久,便有下人在外道:“公子吩咐,說這處院落留有殘留的蛇毒,令奴婢們另將二位安置到旁的院落,現已收拾妥當,還請二位移駕。”


    傅蘭芽和林嬤嬤頗覺奇怪,院子裏雖然早先一片狼籍,眼下早已收拾幹淨,房間裏更是幾乎未有波及,好端端的,何需換院子?可既是平煜吩咐下來的,她們不敢討價還價,收拾了隨身衣物,跟在仆人身後去了另一處小院。


    進了廂房,見床上衾被鋪蓋俱換了簇新的,主仆二人也未多想,略收拾一番,便上床歇下。


    平煜到了外書房,李攸正坐在書桌後寫書信。


    見他過來,李攸將筆一扔,笑道:“這一早上的都不見人影,去哪了?”


    說完,見平煜臉上雖然仍沒什麽笑意,但臉色已和緩不少,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你去喝花酒了?走的時候臉色還黑得什麽似的,這會倒滿麵春風的。”


    平煜神情一僵,轉而道:“眼下沒功夫跟你打嘴仗。”


    說完,令仆人將許赫等人叫來,開始詳細盤問昨晚左護法所吐露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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