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雪色便也笑了:“小崽子,你怎麽就知道我這二百多年來,活得都快樂?我不過是活得太久了,該看的都看透了,明白怎麽都是活著,不如隨心所欲而已。”


    黎雲笙道:“生離死別,對你來說都是過眼雲煙麽?”


    “也不盡然,因為我沒有經歷過生離,我想陪著誰,自然會長久陪下去,直到不得不死別的那一天。”


    她的壽命太久遠,以後還不知要經過多少個兩百年,她可以陪人類走過大半生,而那所謂的大半生,於她而言,卻僅僅是生命的一段路罷了。


    聽起來,很是殘忍。


    黎雲笙修長手指將菸灰一撣,他抬眸看向她,薄唇勾起愉悅的弧度:“那麽……我會好好保重自己的,盡量多活幾十年,好讓你我死別的時間,到來得更遲一些。”


    “誒?那咱們擊掌為誓?”


    雪色展翅自屋簷輕盈落下,重新化作眉眼秀麗的白衣小姑娘,她踏著一地素淺月光走向他,隨即合攏纖纖五指,用力按在了他的掌心。


    “一言為定。”


    身後驀然傳來極輕極穩的腳步聲,兩人轉頭望去,見祁陌不知何時也已站在了不遠處。


    祁陌平靜上前,從容取走了黎雲笙指間的半根煙:“傷還沒好,就要自覺點。”


    “……那你傷也沒好,不睡覺出來吹風算怎麽回事?”


    “就是為了出來瞧瞧,你們倆在夜談些什麽。”


    “還能是什麽?當然是在背後說你壞話了。”


    “哦?是麽?”


    三人靜立良久,伴著清風明月,各自眼底都有無聲笑意。


    第34章 第五滴燈油


    無論如何,北村的這一樁禍事還是要解決的,但自此之前黎雲笙提出了一項條件,即全體村民必須隨自己一起,前往那座積攢了十年怨氣的土坯房。


    執念從哪裏開始,也該從哪裏結束,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們,決不能缺席。


    可那些貪生怕死的村民們,怎麽會輕易答應?李銘原本想挨家挨戶去說服的,結果無一例外吃了閉門羹,甚至還遭到了無理謾罵,若非祁陌和黎雲笙及時趕到,恐怕一頓暴打也是在所難免的。


    最後雪色生氣了,揚言不能再容他們浪費時間,幹脆這個惡人自己來當,於是雙翼一展化作體型數米、被金色光焰包圍的巨大白鳥,盤旋在北村上空,揚言誰不肯乖乖前往,自己就放火將這座村子燒個幹淨。


    沒有誰會不懼怕這樣的威脅,村民們都以為是神靈發怒,擔心降災在自己頭上,隻好各自出門,戰戰兢兢朝土坯房的方向走去。


    有時候,懷柔無用,隻有簡單粗暴的方法才最有效。


    夕陽落山,夜幕再度降臨,黎雲笙早已在那裏等待著,他以血作引,用百張符紙在房前布下陣法,隻為徹底摧毀執念離魂鏡。


    “今天請諸位來呢,沒別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們能親眼看看,自己當初犯下的錯事,今朝釀成了何種後果。”他點燃了一根煙,立於風中神色冷峻,“我們通些法術,能治厲鬼邪靈,但人心惡毒,我們是治不好的——換句話講,十年前北村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很清楚,諸位心裏該更清楚,你們若不思悔改,遲早要重蹈覆轍,屆時我們便也無能為力了。”


    前後不過十年,在場的村民,大多是當年參與迫害吳雙和玉蓮的人,他們了解實情,又或是說,從來心底都和明鏡一樣。


    但縱使如此,仍然有人堅持嘴硬。


    “誰知道你們在裝神弄鬼些什麽?不思悔改?我們有什麽可悔改的!”


    祁陌在旁清冷冷地一笑:“恕我直言,你所懼怕的事情,就是需要悔改的事情。你若沒有做過虧心事,那很好,不如大膽走進這間土房,看看那對當年被活活燒死的夫婦,將要如何審判你。”


    “……”那人瞬間噤聲,將頭低下去不敢再多說什麽了。


    “照我看來,這一座村子就算被毀也並不可惜。”祁陌沒有理會那些村民厭惡與畏懼交織的眼神,他隻是很從容地在和黎雲笙交談,“你想救贖他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這無異於天方夜譚。他們的良心早已被侵蝕幹淨了,你我便權當天職使然,將這一滴燈油湊齊,也就罷了。”


    黎雲笙嘆了口氣:“無所謂了,因果輪迴是確實存在的,他們不悔悟,也終究要有受懲戒的一天,我又何必費心呢?”


    然後他便轉過身去,將手按在腕間的紅葉手釧上,低聲念誦啟動了陣法。


    百張符紙所迸發的光芒,一瞬將土坯房籠罩在內,雪色在空中扇動翅膀,她驀然發出一聲清冽長嘯,但見一道金色光柱深深沒入屋頂,爆炸聲驟起,餘波四溢,震得黎雲笙倒退數步,那巨大的威壓如有實質,直令在場村民難以自控地跪倒在地,很多人已雙手合十,顫抖著禱告起來。


    離魂鏡碎,土坯房在夜風中坍塌,待煙塵逐漸散去,視線中已出現了年輕男人的身影,正是吳雙,而吳雙的懷中,還緊緊抱著自己的妻子玉蓮。


    十年前已死的人,此刻毫無徵兆出現在麵前,村民的隊伍中一陣騷動,他們臉上的驚恐之色難以掩飾,甚至有人已經起身欲逃了——但是沒能如願,因為雪色就守在不遠處,誰敢擅自離開一步,光焰就會落在誰的腳下。


    聽得吳雙沉聲道:“二位,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


    黎雲笙笑了:“你還認得我倆?”


    “當然,十年前那場大火中,你們出現過,我記得。”


    獵殺者重返過去,雖然無法改變歷史,但留下的痕跡是存在的,並不會被抹去。


    “真抱歉,我們對往事無能為力,隻能作為見證者,卻難以伸出援手。”


    吳雙和懷中妻子對視一眼,玉蓮不禁莞爾,笑如出水芙蓉,美不勝收。


    她柔聲回答:“我們已經很感謝兩位了,你們是良善之人,存有憐憫之心,這就足夠了,至少能令我夫妻二人,不會對這涼薄世間完全失望。”


    “還有一個人,我想你們也應該見一見。”


    黎雲笙側身讓開,抬手指向不遠處。


    李銘正站在那裏,一步也不敢向前,他怔怔注視著吳雙和玉蓮,不知不覺已淌了滿臉淚水。他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些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說出口。


    吳雙緩步行至他麵前,半晌,忽而溫聲問道:“我和玉蓮如今是孤魂野鬼了,鬼與人是有差別的,你怕不怕我們這般模樣?”


    “我……不怕。”李銘輕輕地搖了搖頭,將近四十歲的大男人,卻哽咽得像孩子一樣,“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都是我最好的朋友,隻是……對不起,我當初懦弱,沒、沒能……”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吧。”吳雙淡然應道,“我也曾無數次怨過你,但後來想想,我怨你什麽呢?你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並沒有什麽錯,我反而該感謝你,畢竟你是這座村子裏,唯一肯真心待我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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