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朋友在餐廳,扭扭歪歪地表示不想跟著父母出去。


    外麵天氣實在太濕熱,醫院聽起來就不是能自由撒歡的地方, 他更想去海邊玩沙子。


    江子燕也試著用甜言蜜語這招,來打動她兒子的心, “可是, 我一秒鍾都離不開你呀”。不料, 何智堯小臉一冷,反問為什麽她之前天天送他去幼兒園。


    何紹禮在旁邊笑到不行,她隻好訕訕地閉上嘴。


    機緣巧合, 有個小學生夏令營在酒店門口集合,前去參觀洲頭縣一個鄉村土豪讚助的海洋博物館。


    何紹禮找領隊老師,問了問情況,補交了費用,就把這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外包出去。


    何智堯因為暫時告別父母而眼淚汪汪, 但身體已經快速地追上其他小朋友, 跟進空調大巴。他半點也不怕生,總是美滋滋地看待世界。


    江子燕望著他的小身影, 直到何紹禮握住她的手。“走吧。”


    何紹禮出酒店的時候,再次戴上那漁夫帽, 不倫不類地遮著他的臉。


    他們來到不大的縣醫院查病人檔案。


    “江子燕”這個名下,沒有任何記錄。但江子燕沒有猶豫,輕聲說出另一個名字。果然,護士就把“江燕”的病曆調檔出來。


    根據報告顯示,“江燕”第一次檢查時,胎兒的基礎數據在正常範圍,唯獨產婦的身體過於虛弱,心肺、血糖值等基礎數據都極度糟糕。


    前兩次產檢報告結果很相似,胎兒數據穩定,“江燕”身體依舊不見好轉。第三次的檢查是在孕20周,這種時候開始排查胎兒畸形,即使不想要孩子,隻能進行引產。但,第三次報告結果已經不翼而飛,隻匆匆記了日期。


    四天後,樓月迪的羊水在家裏破了,她被送到醫院時,下麵已經開了三公分,胎兒沒有保住。


    江子燕握著複印後的報告,依舊覺得迷霧重重。


    何紹禮倒是不奇怪,這種偏僻小地方的醫院沒有詳細的存檔習慣,管理鬆散。有時候找找醫院熟人,就能隨意抽走和抹清病例痕跡。


    他在旁邊,繼續耐心地幫她出主意:“再讓人打聽她有什麽朋友,查查你外祖家,那些經常來吃她餐廳的老顧客。當時的街坊鄰居還在吧,問問都怎麽說——”


    江子燕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在腦海裏把很多線索推理了一遍。隨後拿起手機,回撥那名老警察電話。


    她直接問:“您是怎麽查出,我曾經為母親買過不少孕婦補品?”


    樓月迪自己開的餐廳,一般會從固定的漁民那裏進海產和蔬菜,但餐廳本身檔次不高,進的食材都是比較便宜和大眾的平庸貨色。唯獨在那段時間,小燕餐廳一反常態,大量購買花膠、瑤柱、海參等頂級價位的海珍。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是給孕婦或病人的進補品。


    江子燕揪著這個細節不放,她蹙眉說:“大量,多大量?有具體數字嗎?麻煩您再去幫我查查,我當初買這些補品還留有進貨單嗎?我一共花了多少錢?”


    放下電話,何紹禮看著她臉色蒼白,問:“有什麽問題?“他玩味地說,“你不會懷疑,你在補品裏騙她吃了什麽?”


    江子燕隻是捏了捏他的手。


    何紹禮厭惡樓月迪。每次提到這個女人,江子燕眼睛裏的那份死寂感從來不美麗。


    他委婉地重新提出抱怨:“你一定要把這件事查明白嗎?”


    他們母校u大的校訓,是“祝真理,祝自由,祝正義”。而代表正義的女神忒彌斯,一手執天秤,一手拿著寶劍,她的雙眼卻永遠都被一層白布蒙著。因為,她的終身職責隻是判決,不應該是睜開雙眼被世間的感情蠱惑。


    何紹禮卻覺得,樓月迪已經超越對或錯的範疇。她的存在,好像對所有人都是一場噩夢。


    除了一個人。


    他們站在“小燕餐廳”門口,頭頂豔陽高照,餐廳已經開業。


    洲頭縣的人家,都會用亮晶晶的瓷磚和玻璃瓦,裝飾牆麵,房型窄而高,都建有三四層。“小燕餐廳”的牆麵卻有一條黑焦色,證明曾經發生過火災。


    整條老街已經被規劃成小吃街,何紹禮停車後,順手在旁邊的店裏買了袋番薯皇夾,逼著江子燕也嚐了一口。


    她沒什麽心情,但到底就著他手吃了,卻始終沒法抬起腳步走進這家“小燕餐廳”。


    最後,江子燕選擇推了何紹禮一把,命令他:“你進去,把他給我叫出來。”


    何紹禮無奈地摸了摸鼻子。


    她站在對角,沒等一會,何紹禮便和一個年輕人從店裏走出來。


    對方剃著光頭,脖子上帶著一條金光閃閃的粗金鏈子,五官有些油膩。他見到江子燕,第一句話是:“燕兒,你終於回來了。”


    江子燕還沒回答,何紹禮先皺皺眉。


    他早把頭上那頂草帽摘了,很客氣地說:“我們仨去旁邊咖啡館聊一聊?”


    曾經的紅鼻頭廚子,如今“小燕餐廳”的老板,他感受到眼前高大英俊年輕人的敵意,連忙說:“不用,就進咱們店說話吧。進來,我剛裝了空調。”他還在打量著江子燕,嘴上連連地說:“阿姨去世,我都不知道……”


    江子燕突然露了走出縣醫院後第一個笑容,她輕聲截斷他:“阿姨?你操過多少你叫阿姨的女人?”


    何紹禮和對方都是須臾色變。


    何紹禮咳嗽一聲,很專注地盯著地麵,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那廚子的臉色異常難看,他目光閃躲,終於收起假熟,手足無措起來。


    江子燕知道他姓趙,叫趙慶豐,不太有特色的名字。


    她淡淡地說:“我們就站在門口說幾句話吧。我媽當初懷孕,你在幹什麽?”


    趙慶豐臉紅一陣白一陣,喏喏開口:“……我在上課。她,她臨走讓我好好學本事,不要分心,我想等學完後回來幫她看店。真的,我當時同誰都沒聯係,真的!”


    江子燕笑容更深了點,因為這荒唐又信誓旦旦的借口。


    她瞬間想誇讚“看來你學得很刻苦呀,你那個廚子培訓學校,看起來比考博士都忙呢”。觸到何紹禮不讚同的目光,江子燕隻輕聲說:“我媽幫你還了所有賭債,也花錢供你上了那學校。但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而她臨死的時候,你也不在。”


    聲音很低,但每句話都用青斧,割著寒毛的冷感。


    趙慶豐一句話都沒反駁。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借口多麽站不住腳,麵對已亡人的女兒,趙慶豐垂首,灰頭土臉地站在燦爛陽光裏,麵容是不掩飾的內疚不安。


    江子燕望著和她歲數差不多大的男人,她幹脆地問:“你沒什麽話想跟我說嗎?”


    沉默片刻,趙慶豐終於抬起頭。


    這個金鏈男居然眼圈紅了,他擤著鼻子,甕聲說:“……我這輩子,再也遇不到像你媽對我這麽好的女人了!”


    江子燕忍不住笑了,然後她站在街頭上,揮起手重重地抽了他一記耳光。


    趙慶豐悶哼一聲,何紹禮則立刻把江子燕拉到身後。


    盡管場合很不對,但他瞬間苦笑一聲。


    何紹禮隱約想到過,可能會發生這樣的情況的,他卻想不到發生這麽快。兩句話都沒說完,江子燕情緒上來,以前那股狠勁和邪性畢露無疑。


    她恢複了冷漠的神色,說:“這一耳光,我是替我媽還你的。”


    趙慶豐驚怒不定地站在原地,但他沒捂臉,也沒還手,居然像是對這個耳光完全不意外。


    過了會,他避開江子燕的目光,隻陰沉地抬頭看著何紹禮,意味深長地說,“希望你倆百年好合。”


    何紹禮眼神微冷,但嘴上笑著說:“百年怎麽夠呢?”


    江子燕不耐煩聽他們打嘴仗,她直接問:“你現在回洲頭想幹什麽?”


    趙慶豐被江子燕甩了一耳光後,仿佛也無畏了,露出幾分在社會上混過的痞氣感。他悶聲說:“回來開店。”


    江子燕冷淡地說:“你開什麽店不好,非要盤下我媽以前的餐館。”她看著那招牌上紅色字體的“小燕餐廳”,隻覺得說不出的刺眼,“你別跟我說,你是為了紀念她。”


    趙慶豐臉色更沉,他並不知道江子燕失憶的事,卻清楚樓月迪去世時,江子燕同樣沒有在場。


    “我是對你媽媽不好,我知道我自己是一個畜生,所以你打我,我也認了。”趙慶豐咬牙切齒地說,“但燕兒,你不孝!”


    樓月迪對江子燕好嗎?


    以前的江子燕覺得,她隻是母親的工具,她沒有任何自我。樓月迪先是一個虐待者,再後來又通過自虐來逼著她妥協。


    但在外人趙慶豐看來,江子燕那一次被捉回家,樓月迪每天即使喝得再醉,都會親自為女兒做三餐,準備熱水、睡衣和拖鞋,早晚會連牙膏都主動擠在她牙刷上。隻可惜,那個漂亮卻冷清過分的女兒總是躲著她,即使說話,最多的也是輕聲說“不”。


    樓月迪當時強調無數次,隻要女兒留在洲頭,好好嫁人,她別無他求。但江子燕永遠在拒絕:“你不要為我做這些,如果我滿足不了你的要求,你再對我生氣。我不會留在這裏。”


    樓月迪聞所未聞,依舊照做那些小事。


    意外的是,她和趙慶豐相處得很好。


    老板娘雖然醉醺醺的,但對員工很溫柔。他欠了賭債,她幫他還;他說想去廚師學校,她直接幫他交了錢;他想上床,她陪他睡覺。趙慶豐原本沒動真心,他隻覺得樓月迪是一個冤大頭,後來即使知道她懷孕的消息,也裝聾作啞。


    但在外摸爬滾打幾年,趙慶豐也嚐遍人情冷暖。他驀然發現,再也找不到對自己這麽好的女人,午夜夢回的時候,趙慶豐發現他在想念樓月迪。


    然而等他偷偷回來的時候,才知道樓月迪已經去世了。


    趙慶豐自此戒了賭,痛定思痛,重新盤下這家小燕餐廳。


    他盯著地麵,訥訥地說:“這小燕餐廳,我也給你留了一半,你也算老板娘。你將來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永遠都可以回到我這裏。”


    何紹禮終於在旁邊收起笑容,他陰沉地說:“你信不信,我今晚就能讓你小子的店關門?”


    趙慶豐卻略微抬起眼睛,看著江子燕,他認真地說:“我把你媽的骨灰,接到店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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