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燕愣在當場。


    他沒有看她,一字一字地說出隱藏在內心最大的秘密和矛盾。“江子燕,你和我領證前還結過一次婚。”


    江子燕耳朵裏嗡嗡發響, 手腳發麻,最初聽到自己充滿黑暗絕望的童年, 她也不過安而靜的蹙眉, 並不十分在狀態。如今仿佛自崖而奔, 措手不及。


    她壓著驚怒,很鎮定地說:“……何紹禮,你瘋啦!”


    何紹禮笑了笑, 眼中殊無笑意,他低頭承認了:“剛知道我可能戴了綠帽子那會,有一點受不了。”


    江子燕霍地站起來,目光雪亮,死死地又嚴厲地瞪著他。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何紹禮表情, 一根毫毛都沒錯過, 隨後就判斷他確實沒有在騙自己。


    就仿佛懸而未決的霹靂,擊中了天靈蓋, 江子燕隻覺得站著都在發抖。如此天大的事情,他怎麽不早告訴她!


    大三下半學期, 江子燕依舊沒有任何求職的打算,也不打算“找”工作。


    她從小在敵意尖銳的環境中長大,偽裝順從太久,不想再做好員工,更對那些穩定的公職不感興趣。何況她身上那股衝天野心,根本不像是鄉下地方走出的姑娘。


    那會互聯網行業依舊處在泡沫繁榮階段,是蝦是蟹趕上風口,幾乎都能靠著信息不對等賺得盆盈缽滿。江子燕拒絕國際知名互聯網的offer,準備先和當時幾個大學同學開一個互聯網外包公司。


    就在那年,樓月迪更新營業照,需要出示戶口的時候,她發現女兒的戶籍居然在幾年前就被轉移走。等托人去派出所查檔,發現“江燕”的婚姻狀態居然是“離異”。


    江子燕大學畢業後,可以憑借高級人才招引政策,把戶口遷在本市,幾乎十拿九穩。但江子燕既然不打算按部就班的當員工,就需要考慮別的路徑。與人才吸引政策相比,當時本市戶口監控更鬆,外籍嫁入本地,夫妻六個月可以遷入。還有一個辦法,是買房。


    她對身份問題有莫名的執念。江子燕精明膽大,另一方麵,終究是一個涉世不算太深的鄉下女孩。何紹禮看得很準,江子燕身上有隱藏很深的小地方局限性,她堅強到知道什麽對自己有利,卻沒有很多機會和時間來真正開闊眼界。洲頭鎮熟人社交為主,芝麻大的小事都要“托人”,以至於江子燕隱隱擔心“她一個外鄉人,萬一在大城市裏找不到關係,萬一中間出了差錯,萬一落不了戶怎麽辦,萬一……失敗了回去怎麽辦”。


    更或者,江子燕內心深處敬畏的東西,已經被樓月迪徹底的閹/割幹淨。家鄉這個詞,從小到大隻帶來巨大幻滅感,那種滅頂的疼痛,能逼著她付出一切代價去避免萬一。


    江子燕為求百分之百的穩妥,大四開始就從容地到黑市找了婚姻黑戶中介,她準備以“江燕”的身份結婚,隻等到時候落戶、離婚,處理完畢再回家鄉注銷一個身份證。到時候,人們知道“江子燕”是 f 市區的人,並不能查到她婚史。畢業後注冊法人,她也能堂堂正正地以此資格,在本城申請為扶持減稅高科技企業。


    她自認巧妙的利用漏洞,百密一疏。樓月迪連夜坐飛機趕來,衝進教室,當著老師同學的麵,扇了坐在前排江子燕一個響亮耳光。隨後以向學校告發真相為由,逼著女兒畢業回洲頭縣工作,應聘成為一名幼兒園老師。創業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江子燕在畢業典禮匆匆出現,再沒有和本科的任何同學聯係。


    新名字中間,是個“子”,江子燕自己選的。子不語怪力亂神,當從小就活在地獄當中,懂得哭訴沒有用處,也無非是越難過越沉默罷了。


    這件事,同樣給予樓月迪無以倫比的打擊。餐館老板娘從那時候起,蒼老不少,開始酗酒,和餐館裏一個年輕廚子不清不楚。對方滿臉青春痘,好賭,喜歡斜著眼看人。樓月迪甚至還為那個廚子買了輛代步車,不過,車主的名字掩耳盜鈴的寫得是江子燕。


    “小燕你看,媽媽對你多好,這種時候還想起你。”樓月迪溫柔地說,她的情緒隻有喝酒的時候才會穩定,“這車先給他開,等你以後會開車了,再留給你。”


    江子燕在酒氣熏天中維持沉默。她已經知道,自己大學時期寄回家的全部獎學金和錢,連餐館大部分的收入,都被樓月迪轉手送給廚子去打麻將。樓月迪真的不在乎錢,也不在乎女兒的前途,她好像隻想拉著什麽人,坐上那條在黑暗湖水裏逐漸下沉的人生大船。


    樓月迪扣著江子燕的所有證件,不喝酒的時候會流眼淚,讓女兒趕緊嫁人找個“接盤貨”,喝醉了則又哭又打。母女之間剩下薄冰的溫情,越消磨越快,最後隻剩下機械的“欠債”“賺錢”“還錢”。


    江子燕在家幫著母親打理半年的餐館,又考上了和f大同市齊名的u大研究生。研究生開學已經一周,她把本科賺來的所有私房錢都留給母親,從廚子那裏取了舊身份證,再次逃出家門。等重新回到這個城市的時候,火車站外麵下著傾城大雨,江子燕做錯了三輛公交車,終於來到校園,仿佛這裏有什麽宿命在等待。


    何紹禮記得他第一次看到江子燕,是u大的體育場。


    蘭羽愛出風頭,很活潑地報了個十佳歌手的競賽。他被學生會拉上去和其他大一新生做搬礦泉水箱的苦力,高高地站在台上,透過帷幕,能清晰看到下麵所有觀眾。演出沒開始之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但目光所及,前排一直有個長發女生,穿著土氣又空落落的桃紅色毛衣,靜靜站著等人,像隻孤獨的左手,死不回頭,隻留背影。


    實際上,她那會就已經成為別人名義上的“妻子”。


    何紹禮的那股嫉妒和憎恨,至今都是困在琥珀裏的天牛蟲。


    夜已經深了,何智堯已經睡著,他的父母在外麵小聲地說著話。


    何紹禮除了麵色鐵青,其他還好,目光依舊酌定。江子燕則在仔細查看完自己的戶籍後,如同當頭一棒,當年出國的手續,都是何紹禮□□,從沒想起查看。但即使她自詡心誌堅定,依舊不想相信如此大型魔幻主義在自己身上上演。


    她喃喃說:“我就為了個戶口和陌生人結婚了?我當時究竟怎麽想的……”


    何紹禮笑得有些瘮人,他曾經原話質問過她。江子燕當時的表情鎮定又絕望,她麵無表情地回答,他絕不、絕不、絕不會懂得她曾經過的生活。


    後來江子燕失憶,他不顧家庭的堅決反對和何穆陽的咆哮,倉促地領完結婚證。


    簽字的時候,民政大廳上的燈光落在她纖細睫毛,留下涼薄的影子。何紹禮探身過去,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江子燕連掙紮的意圖都沒有,哈欠連天,又靠在輪椅的墊子中沉沉睡著了,表情是毫無顧慮的輕鬆。


    當何紹禮和醫生交談完她的近況,準備走進病房的時候,他聽到江子燕對著護工柔聲說:“您信嗎,我真的不在乎這孩子爸爸是誰。不管他是小偷還是國王,對我都沒差別,我都沒有興趣知道。”


    因為還在創傷恢複期,她的口齒有點含糊不清,會把“不在乎”說成了“bo不在乎”,“國王”說成了“bo王”。


    何紹禮站定不動,護工尷尬地說:“……孩子總需要爸爸啊。”


    “如果以後孩子問我,為什麽會想生下他,我就會回答他,我生你是為了創造美好記憶。因為我生了你,我的過去就隻是你,我的過去就是完美無缺的。我不需要恢複記憶,我有我的寶寶就夠啦。”


    好吧,也在那個時候,何紹禮安慰自己,她失憶也沒什麽大不了。


    在大多時間,他難以和江子燕同負一軛。太多情緒因為她而起,對抗、糾纏和控製欲,以至於都見不得他們的兒子哭,但何紹禮是真的想讓她開心。


    “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是怕你這性格聽完後,隻會帶著胖子逃跑。”何紹禮直言不諱,他說,“你最初失憶的時候,每次在醫院見到我,都像老鼠見到貓,身體也總在起伏。這次回國,我也搞不清楚你想法,你狀況不穩定,我難道不應該更謹慎點嗎?”


    江子燕臉紅一陣青一陣,她森然地追問:“可你現在又決定告訴我——”


    “我現在不告訴你,也瞞不了多久。”他輕描淡寫地說,“就怕你打著避嫌的旗號,再拐帶胖子從家裏搬走。江子燕,我同你說過,我這裏不是酒店。”


    江子燕喉嚨徹底被堵住。她想到就差交訂金的房子,就差了一步要提出告別。本來今晚隻是隨口試探幾句,萬萬料不到何智堯開口首次叫她媽媽,再加上何紹禮又連續爆出那麽大的料,所有都又亂了陣腳。


    她定了定神,硬著頭皮問:“你還有別的事,想要告訴我嗎?”


    何紹禮看著她,江子燕整張臉蒼白,唯獨眸子如同擦著紙火樣發亮,讓人忍不住猜她心裏想著些什麽。他便說:“你還想知道什麽,直接問我吧。”


    江子燕一時之間自然是什麽也想不出來,心裏五味陳雜,忽地“嗬”地笑了聲,又迅速板起臉,神情滿是自嘲和迷茫。


    最初失憶,她還勉強安慰自己,年少輕狂,誰沒做過幾件荒唐事。後來回國,又鬆了口氣,發現自己過去也並非一無是處。但此時此刻,江子燕就像拆開了何智堯的過期薯片,裏麵百分之八十七的氨氣都已經變了味不說,而剩下百分之十三奇形怪狀的縮水馬鈴薯條,全部都是過去黑曆史留下的渣渣!


    她挑了個簡單的問題:“除了你,還有誰知道我之前結過一次婚的事?”


    他眼眸中不無冷意:“爸應該知道點,雖然他從來沒提。其他人麽,你瞞得很好,至於那些瞞的不好的,我也幫你遮掩過去了。”


    她挑眉問:“蘭羽不是找了私家偵探查我,她知道這件事嗎?”


    何紹禮聞言倒也是微微地笑了:“小羽啊,她真的很單純,有點不太愛動腦子。”


    這詞是好詞,笑也一如既往地深情動人,但何紹禮評價起青梅竹馬的口氣,並不太走心。江子燕再略微想了想,覺得蘭羽應該不知道這事。不然今天見麵,她絕對該提出來羞辱自己。


    何紹禮頓了頓,反問她:“子燕姐,你今晚開始,三番四次的打聽小羽,是有什麽問題嗎?”


    江子燕已經重新被他拉著坐下,整個人依舊無法自處,但目光略過何紹禮麵容的時候,她突然相信以前是對何紹禮有過真感情。人即使失憶,終究無法全麵糾正自己,每個人從來都隻有一種偏愛的類型。她好像確實比較鍾情聰明人。


    “我今天上班,在公司裏碰到蘭小姐啦,她好像和我老板認識。”她有氣無力地交代,又忍不住說,“我的男老板和她看上去很親密——我沒有惡意,就是想提醒你。”


    何紹禮沒什麽表情的一聳肩,江子燕見他這樣,也點到為止。她現在如坐驚濤駭浪之巔,無非抓住什麽思緒隨口就問什麽,此刻火燒眉毛,也顧不上蘭羽。


    她又蹙眉想起了會,再忍不住問:“我認不認識那個第一次和我結婚的人?”


    他奇異地笑了:“你對他好奇,那我明天幫你查查?”


    何紹禮語氣好像突然又壞了,江子燕閉了閉眼睛,輕聲說:“我隻是想確定,這個人的存在以後會不會傷害我。”


    老實說,她可不想再去應付第二個何紹禮了!


    這感覺好像又回到最初的失憶狀態,頭發被剪短,滿臉倒黴相地坐在床上認簡單漢字。雲何縱心令住惡法,什麽女閻王女煞星,所有驕傲都像大廈般塌了,也許這些驕傲從來就不重要,它們本身最初就沒真正存在過。


    “江子燕?”


    五味陳雜的這個時候,何紹禮叫了她,江子燕下意識地抬頭,他的口吻像聖誕前的冷雨,新鮮冰涼和沉寂。


    何紹禮淡淡地說:“世界上任何想傷害你的,必須先踏過我。”


    江子燕瞬間屏住呼吸,轉頭專注地看他眼睛,五指扣緊著沙發緞麵。但也隻有幾秒,她深深吸了口氣,低聲說:“好,你不要忘了你的話,但我也得想一想,我需要自己想一想。”


    何紹禮不動聲色地追問:“你打算繼續住在我這裏想嗎?”


    江子燕略微狼狽地避開他的凝視,坐在滿堂客廳冷淡又溫柔的高級銀灰色調裏,心一跳一跳的。


    在此之前,她還疑惑何紹禮過於莫測的態度,現在真相大白——什麽童年很黑暗、人生很複雜、人總是很難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麽……這些高明的鬼話,早幾年能寫賣慘型ps申請常青藤獎學金,卻絕對不能成為在真正感情裏撒謊的理由。如果何紹禮曾經對她動過半點真情,就絕對不能忍耐這種天大欺騙。


    何紹禮不像她,他從不說狠話,但想要什麽、想做什麽,到最後是不能打折扣的。她如今也不用費心想,怎麽和何紹禮保持距離了,他絕對會報複她的,就權看程度如何了。


    江子燕想了想,終於不好過河拆橋,輕聲說:“如果你不趕我的話,我還是想盡量多陪陪智堯的。”


    雨再斷斷續續地,像難啃的骨頭樣,下了三天,溫度慢慢撲上來,夏天就這麽多雨的開始了。


    最近,她沒在公司看到傅政。這樣也好,避免了兩人因為蘭羽可能引發的尷尬。自從那晚在從何紹禮口中聽得自己的童年,那盤旋在心底的涼意很久都持久不去。但剩下的深夜,她又恢複安寧無夢的狀態,甚至隱隱鬆了口氣。


    沒有再夢到過母親。


    早在前幾年,樓月迪因為心梗去世,母女間的故事隨著江子燕失憶,徹底地落下帷幕。所有痛苦、反思和追悔,已經成為過去。活著的人還努力活著,一切也就這麽過去吧。


    除了在教育兒子的時候,江子燕才感覺到遺傳的力量。


    她曾為何智堯買了塊小黑板,想教他數學。但大多數時間,何小朋友看見了那黑板,都遠遠地繞道走,反而江子燕自己在上麵劃來劃去。她之前給自己布置了新的任務,要學會盲打,其中的訣竅是要記住asdf和jkl;這八個鍵。剛開始學,動作總是有些遲鈍的,頗有何智堯認拚音的風姿,整日在小黑板上默寫鍵盤位置。


    也是這時候,江子燕發現自己偶爾的教育模式,多像曾經的樓月迪。何智堯明明被她逼得都快哭了,她卻不抱他、不哄他、不安慰他,還繼續罵他,逼得自己心冷硬凶狠,和樓月迪一樣。


    何智堯周末被送往爺爺家前,又被江子燕逼著認完幾個大字,學了點數學,過程中還被她恨鐵不成鋼地擰了臉。等結束母子友好的課程後,他悶悶不樂的,單手抱著變形金剛。


    此刻,何小朋友聽完媽媽的問句,有點不明所以,圓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剛才,”江子燕比劃了一下,她垂下眼睛問,“我讓你讀了八遍課文,你心裏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何智堯懵懂地看著她,他潛意識裏覺得這問題有點不大好回答,但還是慢吞吞地搖了搖頭。


    江子燕半點都不相信。


    “可是我剛才對你很凶。”她咬唇,每當控製不住急躁罵完何智堯,縱然是隱約後悔,卻有點放不下架子道歉。這大概是當家長的威嚴吧,有點可笑,卻存在著。


    何智堯沒吱聲,低頭專心把玩著變形金剛,過了半晌,他認真地回答:“我不討厭你,因為你一直都很凶。”居然破天荒地說了中文。


    江子燕愣住,又開始思考起她怎麽“一直”都很凶。唉,以後還是多賺錢,請幼教名師好了。給自己孩子當老師這事,真的太傷感情了。


    反倒是何智堯扣完這頂大帽子後,也有點心虛,他拽了拽她,小聲地說:“姐姐,’一直’怎麽說啊?”


    何智堯的英語很好,已經能用虛擬語態寫點東西了。她直接就教他一個高級詞匯:“constantly.”


    “……坑死蛋特嘞。”何智堯心不在焉地重複著,他被她喂了點蜂蜜水,再把小胖臉安靜擱在媽媽的手臂上,感覺十萬分的糾結。江子燕十分鍾前才板著臉罵完他,又嚴厲地罰他站,但現在,他又覺得特別舍不得離開她了。


    唉,可也挺想去爺爺家玩的。何小胖子憂傷的看著窗外,他覺得自己的人生總是布滿了各種blue。


    ++++++冥王星籬笆分割線+++++++


    今日元宵節,從大年三十到現在,有收到評論裏43聲新年快樂~~~


    謝啦,也祝諸位大人雞年大吉 ^^


    我說過這文是我的玩具,它也會是你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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