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何紹禮隻說:“做飯的阿姨如果有合適的人選,你也可以找。不過, 胖子平時吃什麽,我跟著吃什麽就是。不用為了我特意找阿姨。”


    她心想, 別這麽自大, 何智堯平時敢吃的東西, 實在是多了。


    何紹禮大概也想到這茬,他的手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幾下:“別看胖子現在這樣,他小的時候, 也不是什麽都吃的。”


    江子燕並不真正關心道德和他人喜樂,但每次說到何智堯,她也不由自主地想了解更多,很快追問下去:“能再講講堯寶小時候的故事嗎?你當初照顧他很辛苦,對不對?”


    等了半天, 旁邊的人都沒開口。她疑惑地看過去, 何紹禮終於低聲說:“我遵守了和你的承諾。”


    四年前的江子燕獨身離開中國,前方機艙裏播放安全錄像, 機長提醒乘客父母為孩子戴上氧氣罩前,務必先確定自己已經戴上氧氣罩, 她看著那畫麵,心如刀割。與此同時,何智堯在他父親的懷裏,如有感應地嚎啕大哭。


    在父母姐姐驚詫指責他為何遣走江子燕的聲音中,何紹禮接管了那個還沒有兩雙球鞋大的兒子。他再老成,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當何智堯似江海無窮盡,不以時間地點為轉移的哭時,幾乎覺得頭腦內密密麻麻長了蛆,甚至一度產生想再把兒子扔到美國的江子燕身邊的想法。


    也許孩子是世界上有靈性的動物,當何智堯在某個間隙裏,停止哭泣。睜大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爸爸。何紹禮被那雙靈性的目光一把推到水晶深淵,甚至這輩子第一次確認有靈魂的存在——緊接著,麵對換尿布,斷奶喂流食,小兒濕疹,小兒消化不良,小兒過敏源測試等無數考驗。


    單身爸爸並不比單身媽媽更好做,害怕,焦慮,孤獨,壓抑和煩躁,僅有的育兒樂趣比鐵皮盒裏殘存的餅幹渣更少。


    何智堯小時候嬌病弱,對大米和牛肉過敏,何紹禮不得不勤練廚藝。他最初在父親旗下的企業實習,和普通應屆生做一樣的基層工作。也許因為有了兒子,工作起來居然有股從未有過的拚命狠勁,唯一正式請父親多加關照的,就是對何智堯的照管。


    何穆陽半輩子都在生意場裏打滾,他是連自己親兒子親閨女的尿布都沒碰過,索性用比開給親兒子的工資多十倍的價錢,請了另一個資深月嫂。但何紹禮察覺此事,不顧父親羞愧的阻攔,又把孩子接到自己身邊。很長時間裏,何紹禮沒有見過淩晨四點的太陽,每天見到是親兒子的兩瓣屁股。


    到如今,家裏書櫃最下麵還有三包沒開封的尿布——他當初對這些東西實在沒有概念,結果買多了。


    再後來是聽從一個國外專家建議,終於把孩子養成雜食動物。本城裏的國際幼兒園招生嚴格,家長財力是基礎,還更注重家長素質水平。何紹禮為了讓何智堯上目前的幼兒園,參加了三次環城馬拉鬆——飽嚐那麽多酸水,也許就為了等著孩子母親滾回來,在她幻想奪回自己的兒子前,嘲笑她曾經的軟弱和不戰而逃。


    可是,等何紹禮終於說完那句話,卻覺得剩下其他也不用提了。


    何紹禮這麽不說話的時候,江子燕也敏銳地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


    何紹禮比她小,但算得上少年老成,從不主動對她傾訴。不過,她卻是能猜到他這幾年撫養何智堯的艱辛和不如意。


    那時候,江子燕以瀕死癩皮狗般的直覺,逼著何紹禮作出親自照顧何智堯的承諾,因為太不放心,還幾乎逼著他畫押為證。每每回憶當初的咄咄逼人,她也都有些赧然,但又不覺得自己做錯。


    何紹禮最初可能不太想要迎接何智堯的誕生,但孩子生出來後,也就由不得他了。何況那也確實是他的親生兒子,不是嗎?長得那麽像,連dna檢測都能免了。她至今都沒有後悔把兒子交給何紹禮的這個決定,他確實把兒子養得不錯,何智堯甜甜的性格就是最好證明。


    她早就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孩子都有運氣享受天真的童年。就單是為了何紹禮這份嗬護的心,江子燕在很長時間內,都願意對他無限低頭付小的——當然,也是在他不要總逼迫自己的時候。


    到了上電梯的時候,江子燕主動跟沉默的何紹禮說話:“聽說,我以前的外號叫女閻王。”


    何紹禮還牽著兒子的手,隻無聲地看了看她,她又故意問:“紹禮,你以前的外號叫什麽?”


    他想了想:“一直沒人為我起外號,但那時候,大家都叫我’就是那個被女閻王倒追的富二代。”


    看著她明顯被噎住的表情,何紹禮才終於再笑了,方才的陰霾徹底被驅走,男人五官緊密深刻,瞳孔黑到深邃。


    江子燕不由暗自想,何紹禮其實真的是一個很好哄的男人啊,兒子幾不記仇的性格是很像他的。這樣帥又閃亮的年輕人,如果不是倒黴催遇上自己,恐怕也早被其他女人慧眼識珠的早早逼著結婚了。


    這個念頭,讓她臉再微微發熱,失憶能讓人更不要臉點吧,但大部分時候,她確實還是挺喜歡何紹禮的,也不知道以前到底何德何能,又能逼著這樣的男生對自己大翻臉?


    上班中午午休,江子燕就去花店訂購了白山茶花。


    何紹禮吩咐過的事,她自然是要多上心,還要做到最好的。隻是挑選配花的時候犯了難,江子燕在花店撲鼻的熏香中,對自己的審美不敢苟同得很。想到何紹舒又是極高的目光,索性讓店員介紹。但選來選去幾個,又覺得不美。


    最後,她靈光一動,想到傅政那天也來訂花時的隻言片語,依靠記憶報出來,終於滿意了。


    付款的時候,江子燕又是無聲哀悼幾聲。要等過幾天,公司才發工資,但她目前隻能先付出訂金,幸而店員表示沒有關係。


    等走出花店,她想到何紹禮曾經囑咐用□□付款。本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又實在猶豫了下——何紹禮和何智堯這點很相似,他們對某些真相有一種男孩般執著和堅持的態度。最後江子燕苦笑一聲,還是走了。


    下午小組開會,她得知同組的一位同事也要跟著傅政下周去德國出公差。


    出國都免不了會囑托買東西,同事間不知道怎麽得知德國香腸做煲仔飯特別好吃,於是立馬發起轟轟烈烈的海外團購項目。


    江子燕剛付完花的價款,沒了餘錢也沒什麽興趣,隻心不在焉地發呆。後來徐周周問她要不要替兒子買東西,這才想到確實應該讓何智堯嚐嚐鮮,也欣然預訂了幾根香腸。氣氛正熱烈的時候,她隨意順著玻璃門往外一瞥,卻不由一愣。


    會議室外麵就是大格子間,此刻,傅政正站在自己工位,入神地打量著什麽。


    江子燕下意識地回想起來,她最近為何智堯購買了不少童書,郵寄地址都大膽寫著公司。今天手機提醒,快遞會送來兩小箱書——莫非是因為這個吸引到了傅政的注意力,她暗自叫苦。


    幸好再過了會,傅政就轉身走了。


    等開完會,江子燕跟著同事走出去。她沒有立刻入座,站在傅政方才的位置看了看。桌麵上除了筆記本支架,一切都收拾地整整齊齊,也沒有快遞箱子。唯獨背包軟塌處又露出書的一角,是平日裏總攜帶的那本古龍。


    怎麽別人一個兩個的,都對這本書感興趣呢?


    江子燕走回座位,摸了摸書腳,因為她低著頭,完全沒注意到傅政此刻遠遠地望了這邊一眼。


    晚上回家,她把訂花的事告訴了何紹禮,他倒是沒問最後刷誰的卡,反而沉思地問她隨後是否有時間。


    何紹舒舉辦完生日會,準備動身生產。所以這不僅僅是生日宴,還是產前慶祝party。因此訂一束花給何紹舒當生日禮物,是絕對不夠的,何紹禮邀請她一起去商場,為姐姐挑生日禮物。


    兩人在餐桌上討論起來。她提議送嬰兒用品,何紹禮卻說姐姐已經買了整整一屋子。她又提出送家居用品,何紹禮繼續說父母已經送了她整整一屋子。總之幾個既省事又省時的提議,都被否決。


    她鎖眉思索的時候,突然心思微妙起來。何紹舒明明什麽都不缺,何紹禮卻又要執意挑禮物。這好像……好像他一定要拉著她,兩人單獨出去一個晚上的意思?


    何紹禮對著她探究目光,倒是麵不改色:“子燕姐,你還有什麽好主意?”


    江子燕不知道她的猜測對不對,她不敢猜下去。


    “堯寶也跟著我們去商場嗎?”


    何紹禮果然搖頭:“他就知道吃,到時候把他放到我爸媽家。哦,子燕姐有什麽囑咐嗎?比如那天晚上不讓胖子吃什麽,或者隻能讓他吃幾碗飯。”


    江子燕一抿嘴,她就僅僅囑咐過一次何紹舒而已!何家這對姐弟,表麵上打架,私下裏還真是什麽消息都互通有無,於是淡淡說:“沒有多餘的話,別喂堯寶吃石頭就可以。”


    何紹禮玩味地說了幾遍:“好,不要喂胖子吃石頭。”等說完後抬起頭,發現她依舊在仔細地看著他。


    江子燕忽然笑了,她悠然說:“其實你和紹舒的模樣很像啊。”


    何紹禮怔了半天,苦笑承認:“我姐從小就比我好看。”


    江子燕故意停了會,才冷冷地說:“你有沒有想過,我以前對你這麽著魔。不是因為特別喜歡你,而是因為我更喜歡紹舒的原因?”


    她成心這麽曲解,因為很不適應何紹禮對她了若指掌的感覺。


    結果對方的神情還是很自然,甚至臉上帶著的笑加深了。“不管子燕姐喜歡誰,你以前隻和我在一起過。如今也隻和我生了個兒子。”何紹禮從容地說,“你也不必再嘴硬。”


    江子燕一時呆住,反應過來不由多瞪了眼何智堯。過去的事情,她不想認也就認了,可怎麽就落了個這麽胖的把柄在他人手上!


    何智堯原本兩耳不聞身外事,懶洋洋地癱在兒童椅吃飯。但被她一看,立馬挺起胸,正襟危坐。


    “明天七點,我去你們公司接你。”何紹禮心情很好地說。


    第二天也正是傅政出發去德國的日子。


    晚上十一點四十五的飛機,單身漢沒大行李,索性叫了車,從公司裏直接載去機場。傅政在最後查看自己行程時,很稀奇地看到,那一位每日準點都打卡下班的女員工,此刻依舊穩穩坐在工位,正閑翻著那本不離身的古龍。


    這家公司的可愛之處在於沒有加班文化,六點五十的時候,大格子間裏的同事,包括程序員都稀稀落落走得差不多。傅政的車也差不多到點,他站起來的時候,看到江子燕依舊在不緊不慢地看書。他在對麵咳嗽一聲,對方果然聞聲抬頭。


    江子燕正看著《歡樂英雄》緊要部分,禮貌地笑了笑,剛要低頭繼續,卻聽到傅政問:“你喜歡古龍?”


    見她點了點頭,傅政繼續問:“有一個觀點是,喜歡讀古龍的讀者,文化程度都不高,否則他們會更喜歡金庸,你怎麽認為的?”


    這似乎是某些高層管理者的習慣,對任何事情都有習慣性地質疑。傅政在工作裏,很喜歡從一些刁鑽古怪的角度問細節問題,有時候開例會,大家都最怕傅政開口。好在傅政隻是想了解,並不是想幹涉他們工作的具體進程。


    從江子燕這個角度,正好看到傅政的眼神,很認真,也有些笑意,是對普通員工的態度。


    她慢條斯理地回答:“我認為讀書隻讀武俠小說的人,統統都是垃圾,彼此間難談什麽高下。”


    傅政忍不住哈哈大笑,她還真是狂妄啊。他便自己說:“我也是古龍小說迷,那天在你桌上看到繁體書還奇怪,像你這樣讀繁體的讀者,很不多見了。不過,我認為讀繁體版本的武俠書,是更有味道。”


    江子燕再微微一笑,她已經看到傅政腳邊的行李:“希望傅總一路順風。”


    傅政再次發現江子燕雖然愛笑,但也隻是露出笑容這個舉動而已,凡事從不多問,也很容易轉變話題。他有心想多聊幾句,又覺得哪裏不妥,便點了點頭告辭。


    江子燕禮貌地從原位站起來,當作恭送領導的姿態。


    她有一瞬間是不好意思的,因為傅政這話不無道理。最初選擇閱讀古龍,也是字句簡短,適合辨識有困難的她。如今金庸也算補讀過,但總覺得字裏行間有些傷情,更偏好輕鬆古龍。至於讀繁體,那也隻是讀習慣罷了。


    這時候手機響了,何紹禮提醒她下樓。


    “剛才有交警催我挪地,我調了個頭。你得過馬路找我。”


    傅政到樓下,剛放了行李坐上車,也看到江子燕隨後出現。她已經把長發放下來,飄飄蕩蕩,那張冷清鎮定的臉居然帶著些妖異的嫵媚。傅政降下車窗,她卻已經目不斜視地路過自己。


    高科技園區的綠化總是很不錯的,暮春氣極,樹木已經吐盡嫩芽。旁邊種有一排還沒謝完的低矮桃花樹,實際每瓣花都開到爛,但遠觀還是繁華得很。司機啟動車,傅政在半是清澈半是夕陽的城市空氣裏回頭,他看到穿著白衣的江子燕過了馬路,就在那一株桃花樹下,跳上對麵的一輛布加迪,隻可惜卻看不清司機。


    哦,傅政不動聲色地心想,怪不得,真是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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