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紹禮肩膀挺直往後靠的動作,何智堯也有,她卻不得不花時間去適應何紹禮低沉的聲線和驚人身高。兩個人挨得太近, 江子燕想要不動聲色躲,何紹禮隨手拿起兒子仍在沙發上的英語作業。


    “胖子還是學不會拚音?”


    江子燕一聽到何智堯, 立刻打起精神。


    她很公正地回答:“極爛, 堯寶再這樣不懂中文, 以後就是需要幼升小一對一參加名師輔導的典型。”又忍不住說,“我隻能勸你努力工作,以後堯寶讀書沒前途, 起碼回家可以做少總裁。”


    何紹禮摸摸鼻子:“你這算危言聳聽嗎?”


    江子燕笑著說:“我實話告訴你,我也希望堯寶童年過得輕鬆些,但最基礎的東西還是要過關的。不然他在幼兒園因為成績落後被說,自己也會感到抬不起頭呢。”


    她今天仿佛有些不一樣,話比以往要多, 用那長長的眸子盯著人看, 帶著嚐遍愁滋味後的清淋淋滋味。


    何紹禮便順著她說話:“其實有了胖子的存在,家裏的恩格斯係數肯定高不了。”


    兩個人都有些心猿意馬, 明明一周沒見麵,無形中反而更親昵了些, 言笑非常自如。這是為什麽?何紹禮表情還自然,江子燕並沒有和其他人這般熟稔交談過,何紹禮此刻就坐在旁邊,也許是年輕男人身上散發的荷爾蒙帶著陽光和穩定感,腦海裏思索的陰鬱往事就仿佛全麵拋開了,不由有些輕鬆。


    但她說著說著話,覺得臉微熱,就不肯多說了。


    何紹禮摸摸鼻子,大概怕兩人又陷入沉默,掏出手機展示給她看何紹舒發來的的偷拍。其實,他剛拿出手機又有些後悔,但江子燕側頭看到那照片,麵無表情,內心有點氣何紹舒:怎麽把她的臉拍得那麽大!


    江子燕其實同樣怕陷入沉默,她沉吟一下,索性把和何紹舒的見麵過程詳細告訴了他,期間又提起那本書。


    “哦,是那本黑色的古龍?”何紹禮也回憶起來,“我記得你在醫院裏經常看那本。”


    江子燕總覺得何紹舒麵對那本古龍時,態度有些不對。她抬頭看他,追問何紹禮是否知道這本書的更具體來源。何紹禮剛想回答不清楚,但看到她透亮的眸子近距離凝望自己,像草露般的光,便收回了嘴裏的話借勢打量她。


    過了會,他才笑著說:“我真的不知道書是怎麽來的。但子燕姐你一直喜歡看古龍,以前也對我講過,小的時候經常在隔壁音像店,看一整天的古龍改編的港台電視劇。長大後你讀了金庸,依舊最喜歡讀古龍。”


    江子燕怔住,臉色放柔,但目光又滑過惶恐和不知所措。


    她曾經假定過何紹禮會侮辱她,也判斷過何紹禮會寬容她,但唯獨沒想到他能有一刻,以這種貼著邊的親密口吻提起她的童年。她甚至還覺得,何紹禮可能會比何紹舒更了解她。


    何紹禮邊說邊凝視著她的頭發,終於忍不住牽起一縷柔軟的發絲,彎在手心。


    江子燕依舊渾然不覺,等過了半晌,她忽地一拍掌:“古龍電視劇!你這話提醒了我。堯寶之所以喜歡說英語,大概和外教壞境和隻喜歡看那些迪士尼的東西有關。我以後也可以讓他看看國產電視劇,創造個語言環境。”


    何紹禮繼續漫不經心地玩她的頭發:“你想讓他看什麽?也看古龍電視劇?”


    江子燕抬起頭,這才發現他正撐著頭,另一手握著她長發的發梢撩著掌心。男人姿勢異常曖昧親密,她嚇了一跳,把自己的頭發奪過來,再忍不住冷冷瞪了他一眼,臉卻紅了。


    “不能讓堯寶看武俠,我不會讓我兒子當毫無意義的大俠。而且古龍的電視劇裏,估計兒女情長有太多,他這個年紀最好也不看。”


    何紹禮的神色顯然不讚同:“男孩子不都這樣,你想對他念老莊,還是想教他去繡花?”


    江子燕迅速從沙發邊坐起來,趕緊脫離何紹禮。她眨了眨眼睛:“我對傳統文化是真的完全不行,但我肯定有別的主意。嗯,你早些睡吧。”


    說完再笑了笑,迅速走進房間,隻剩下沒來得及叫住她的何紹禮原處坐著,苦笑一聲,歎息一聲。


    何智堯早上一睜眼,就收獲巨大驚喜。


    江子燕聞聲走過來,發現他的床頭櫃擺滿了五六個未拆封的大型新玩具,顯然都是何紹禮出差給兒子帶回來的。這讓她花費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幫何智堯穿衣服,再哄騙他出門。


    何智堯鼓著臉頰,一路上含恨又緊緊地拖著江子燕的手。但等江子燕試探地在一家早餐店停下腳步,思考要不要買點加餐撫慰兒子,他立馬就義無反顧地拽著江子燕,想要走進去。


    “你看你多幸福哦,早上去幼兒園,有我給你買糖角吃,晚上回家學完拚音,還可以玩新玩具。我感覺全天下的小朋友,就你最幸福啦。”江子燕淳淳善誘。


    何智堯啃著半個紅糖角,暈乎乎的,顯然也覺得這話有道理,他緊皺的眉毛鬆開,又高興起來,瞄了江子燕一眼。


    “堯寶,我買了糖角送給你吃,你應該對我說什麽呀?”她繼續引誘兒子。


    何智堯顯然很懂小朋友隻有嘴上抹蜜才能持久混吃混喝的道理,他甜絲絲地說:“thank you!”


    “那麽,等晚上回到家玩新玩具,應該對你哥哥說什麽?”她慢條斯理地繼續問。


    “thank you!"


    江子燕坐在公司,仍然忍不住因為何智堯那份乖巧,感到一份由衷的自豪和欣喜。


    她早先從來沒有想過,撫養孩子,會是這麽一件讓人感到挫折又感到喜悅的事情。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何智堯好像慢慢地成為她的心髒,她隨著他的喜樂一起跳動或共同枯萎。在以前,江子燕也不是對何智堯沒有感情,隻是當她抱著初生嬰兒,偶爾會動一些腦筋,比如何智堯假如是一個女孩,是否她會更開心一些……


    但如今看著何智堯,已經不去懷疑更多。


    她的孩子曾經那麽小的一團,依偎在懷裏隻會纏綿地哭,但現在,何智堯結實健康,除了不說話,做什麽都興致勃勃的,像個沾白糖邊兒的大星星,在這個世界上有滋有味地活著。江子燕有意讓何智堯說"thank you" ,她自己卻也經常忍不住謝謝何智堯。謝謝他讓她成為他的媽媽,謝謝他選了她成為他的媽媽。


    快到中午的時候,她收到一個短信,居然是何紹禮發來的。


    他簡單寫:“子燕姐,我出差回來也為你帶來禮物,放在你包裏,記得看。”


    江子燕用的是寬大帆布袋,除了上班用品和自己私物,免不了都是何智堯的玩具和零食。有時候堆積雜物多了,毫無所覺。她把手伸進袋子摸索好一會,從中掏出個小盒子。


    她心裏發虛,迅速地打開看,看到一條疊得整齊的大都市演奏會圖案細絲巾,下意識鬆了口氣。


    絲巾這種禮物,不功不過,以後找個機會,還回差不多價格的東西即可,於是客氣回複何紹禮,“謝謝你,看到了。”


    對方很快回複:“戴著。”


    江子燕麵無表情地放下手機。但片刻又舉起來,盯著這條短信看了好幾分鍾,總覺得這個”戴”字並非寫錯,皺眉再去翻自己的包。找了半天,最後不耐煩站起來,將帆布包裏的東西整個傾倒桌麵。


    剛開始是陸續雜物,然後一個重物”砰”地聲。


    她迅速撿起來,不出意外地,發現是塊表。


    何紹禮早把表的原包裝拆了,用的是家裏的餐巾紙隨手包裹。隔著漂染的餐巾紙,江子燕第一眼依舊看到白金表鏈,玫瑰金表外圈圍繞整圈的奪目鑽石,琺琅,鑽石和玫紅色寶石組成的一隻紅色燕子,定格在深藍底色的表盤內。她略微上弦,手表開始走動,每次隨著指針輕走,燕子的翅膀在裏麵精準地扇動,輕盈漫舞。


    江子燕內心那股隱隱不安,隨著看到這塊名貴手表後,反而終於踏實了。


    她甚至嘴角旁露出幾絲笑,不是因為收了豪華禮物,而僅僅是因為對何紹禮的作風判斷準確感到自得罷了。唉,自從失憶後,她這種智商上的優越感,貌似隻能麵對兒子實施。


    就在這時,辦公室裏陸續有其他人走進來,江子燕繼續用那廚房用紙把表包起來,匆匆塞回包裏。


    當天中午和同事出門吃飯,她居然忍不住駐足,實在因為牽掛那塊精致又華麗的表。但想了想又作罷,索性和平常一樣出去。至於何紹禮為什麽送她禮物,這是一個複雜的哲學問題,她暫時不想定義。


    晚上慣例地去幼兒園接何智堯,小孩子的新鮮感,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何智堯明知道家裏有新玩具在等待自己,但他也完全不著急,繼續背著小書包,在路上東跑跑、西晃晃。


    江子燕依舊在後麵,隔著幾米的距離,慢慢地跟著他。


    突然身後有車輛按了按喇叭,她叫住兒子後回眸,居然是傅政開著車,正探究地看著自己。


    “現在才幾點,你就下班?”傅政假裝看表。


    傅政老板做久了,有點習慣上位者那種對員工的調侃。可惜這話說完,沒收到預想中的反應。


    江子燕微微一笑,並不爭辯。他們公司是彈性工作製,隻要八小時後就可以下班,她每天早上七點半準時到達公司,準時準點打卡,此刻下班絕對不算早退。


    何智堯剛才一直張開雙臂假裝飛機,嘴裏嗚嗚嗚嗚的,此刻埋頭衝過來,繞著江子燕“嗚嗚嗚嗚”又飛了兩三圈。


    江子燕拽住他書包帶,提醒他:“叫叔叔好呀。”


    何智堯才抬起臉,朝著傅政甜甜地笑了幾聲,又再敷衍地招了招手。


    傅政把目光移到他臉上。


    “這是我雲養的孩子。”江子燕也半開玩笑。


    這句話,無非是因為江子燕一直無奈聲明自己有了孩子,麵孔和舉止低調,年輕同事都取笑她是隱婚隱孕一族,隻有“雲養的兒子”。


    但傅政雖然沒架子,對員工一直隱隱有距離,並不清楚這典故。他此刻隻是點頭,把車泊在路邊走下來,說:“我現在要去那家花店。”


    這個丁字街角處,有個專賣進口花卉的精品大型花店,江子燕每次接何智堯的時候,也都從這裏路過,自然清楚。


    傅政話說到這裏,兩人原本應該禮貌告辭,江子燕也的確這麽做了。隻是他推門走進花店沒幾秒,門口的風鈴再響一聲,有個小男孩緊緊地跟著他,嘴裏“嗚嗚嗚嗚”地跑進來。


    門旋即再推開,緊跟著的是江子燕微微繃著的臉。


    一個小孩子,矮,腿短,為什麽又能跑得這麽快?不過一個沒抓住,就讓何智堯迅速地跟著傅政跑了進來。她對著傅政似笑非笑的目光,隻能懲戒性地捏捏兒子的小肉手。


    “啊?”何智堯笑眯眯的。


    花店占地麵積不小,滿是木調柑橘的濃香。一層擺滿了昂貴嬌貴的進口花料,二層還有床具,澆灌成獨角獸樣子的蠟燭和永生花盒等精致的家具擺設。何智堯沒來過花店,很好奇,自然要拽著她上下巡邏一番。


    江子燕到底曾經在異國獨自過活,極偶爾的時刻,在節日裏,也會從超市門口的花店買點鮮花回去,裝點乏善可陳的公寓。但通常隻放三天,沒等徹底凋謝,也就和麥片盒子齊齊扔掉。失憶後的江子燕,看不得那種荒蕪。那會最喜歡買的,是五月花神的芍藥,到了應季的時候,就回買雲朵般清透的繡球,帶著非常獨特的香氣。


    江子燕因為擔心何智堯亂碰花店裏東西,也沒細看,隨手挑了個裝洗手液的硬塑料薔薇盒,又低頭問何智堯:“堯寶,你想不想買花回去呀?”


    何智堯很高興地點了點頭,而何小朋友目光比滿口小牙還更毒,眼光隨意一掃,就選中店裏標價890人民幣一支的花桶。那裏插著流燦成波的玫瑰,灼夭奪目,一枝花就比男孩的整張臉盤更圓一些。


    江子燕笑著表態:“那種不行,媽媽買不起呀。”


    傅政正在另一個店員帶領下選擇配花,他聽到江子燕坦率的話,不由一哂。而她從容地牽著兒子的手,來到另一個花桶前,讓何智堯選了兩三隻價格適中的芍藥。


    何智堯因為她的態度,也沒感覺到什麽異樣。他轉而興致勃勃的,用英文念上麵貼著的價錢。江子燕在等著店員包裝的功夫,隨口指正他的發音。母子的態度隨意,傅政原本那句“不如我來付”不知怎麽就咽了下去。


    江子燕付款的時候,聽接待傅政的店員再次確認:“您預定的主花是白山茶,裝飾用橄欖葉和栗子葉,用牛皮紙包裝。”


    傅政點點,而她也終於能微笑插話:“傅總,不,jack,我先走了。堯寶,招招手說再見。”


    那圓頭圓腦的小男孩果然再招了招手,就迅速被他母親拽走了。傅政看著她清瘦背影,不知道為什麽看了好一會。等回過神,再走出花店,遠處的道路上早已沒人了。


    不僅如此,三分鍾不到,停在路邊的車居然被收了一張罰單。他從車窗揭下罰單,略微氣惱,內心卻又有什麽被輕觸一下,想起對這個女員工若有若無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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