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假期的後半段都像小賊,總是從人們身邊悄悄溜走。春節假期卻是一名瘸腿老乞丐,讓人恨他來得太遲,又走得太慢。


    何紹禮早在大年初三,提前結束休假,返回工作。江子燕利用白日時間,盡情和何智堯相處。


    她陪何智堯喝奶茶,看電影,吃大餐,逛遊樂園,做這些活動的時候,恍惚竟覺得自己聊發少年狂,陪小男主角做一切事情,又像陷入一場戀愛當中。


    而戀愛,是一場最脆弱的遊戲。


    江子燕失憶後喜歡的男歌手,在每場演唱會的最後安可階段,深情款款唱《她來聽我的演唱會》。以前聽在耳中,一方麵覺得音律纏綿,卻也會輕描淡寫地想“何至於此呢”。


    沒想到,這首沙啞情歌成為她每次陪兒子時的經典背景音樂。


    她的兒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何智堯的那份安靜,大概是很多家長夢寐已久的品格。但何紹禮似乎把他護得太好,再加上孩童不問世事,渴了要立刻喝,餓了就要立刻吃,不會用吸管,不愛說話。出門在外,何智堯每半個小時就扯著她的手,示意要去廁所;看電影興奮處,會踢前麵人的椅背,胡亂地鼓掌和翻身;熙熙攘攘的商場,江子燕略微走神幾秒,手裏的何智堯已經不見了,她駭出全身涔涔的冷汗,返身找了足有十五分鍾,發現何智堯拐進玩具店裏麵,正不亦樂乎地和他小朋友玩遊戲。


    晚上回家,何紹禮還沒回來,江子燕試著給何智堯洗澡,低頭試著浴缸裏水溫的時候,旁邊小胖子迫不及待,光著屁股跳進去——嘩啦地一聲,驚天動地,她胸前到腳底已經被水花濺得濕透。


    江子燕冷靜又緩慢地拿起毛巾,擦幹臉上的水,感覺那首歌開始在腦海裏自動啟動播放模式,思慮雜亂,情緒起伏,看似淡然實則遽然千裏。


    從阿基米德跳入浴缸後高喊尤裏卡尤裏卡開始,再想到《舊約》中的那句”沉默和盼望是你的力量”,古大流氓書裏還說“每個人這一生中,都難免要做錯幾件愚蠢的事”,她在紐約活得那麽冷靜又那麽不開心,深夜對著鏡子練習微笑,每次鼓起勇氣才能打開何紹禮郵件的時刻,接受之前的命運盡量成為無害的人——世事和人生宛轉無解,好似不允許她有片刻安逸。


    與此同時,何智堯像公園裏肥胖的黑頭鴨,在尚淺的浴缸裏,遊來遊去。


    到了洗頭的時候,他又乖得像天使,任江子燕輕撓著他還有些軟的頭骨。江子燕把他牽回臥室,提氣警告他在床上老實別動,先回房間裏快速地換了身衣服。


    何紹禮剛回家,看到江子燕匆匆地收拾浴室的狼藉水跡,問明後很無奈地笑了笑:“下次為胖子洗澡,要用淋浴室,不要用浴缸。”又提醒她,“還有類似事情,你以後可以多問我。”


    江子燕見了何紹禮出現,就換上強撐的笑容,卻很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她剛換上幹燥衣服,浴霸開著還不覺得,此刻感到有些冷。


    何紹禮安慰她:“你也不要關心則亂。”


    假期最後一天,就這麽打完敗仗似的結束了。


    江子燕哄了何智堯睡覺,靠在沙發上略微定神,何紹禮就走過來遞給她一個厚信封,順便心安理得旁邊坐下。


    她疑惑打開,裏麵滑出一張信用卡,還有大遝美元混合人民幣現鈔。


    “初始密碼是胖子的生日。至於這些是我給你的現錢,你拿去花。”他摸了摸鼻子,“還特意換了點美元,子燕姐好像很喜歡用美元。”


    江子燕看到三四捆現鈔,先是嚇一跳,隨後皺了皺眉頭。


    他何必說得隱晦,什麽喜歡用美元,隻不過是春節給兒子塞了點紅包,何紹禮卻在這裏等著自己?


    整個假期,江子燕帶何智堯東逛西玩,大馬金刀地去各種地方,確實把最後一點積蓄耗盡,等她明日上班,甚至都沒了吃午飯的錢。但何紹禮就算看破她手緊,也不該把她甘心花在兒子身上的錢,再用這種名目迅速“貼補”回來。因為這樣有些侮辱人了,她是何智堯的親生母親,並非為了誰的錢和補償,才想對何智堯這般闊綽。


    也許此刻應該覺得深深受辱,但今天經了何家大小男人兩位磨練,江子燕隻覺得臉皮又厚了太多,她反而覺得無甚大事,又覺得何紹禮雖然小她幾歲,確實有一丁點的體恤,起碼給錢的時機選得及時。


    江子燕用指尖撚著信封皮,坐著休息片刻,終於有力氣提唇笑了笑,嘴角無端含些冷意:“邵禮,我很害怕呀。你一下子給我錢又給我卡,不會想讓我做什麽吧?不如直接說出來,讓我聽聽,我盡量滿足你啊。”


    她語調譏嘲,就算再好脾氣的人,聽了也覺得心中一跳。隻不料,何紹禮根本不受她激。這點小意思的話,隔靴搔癢,他早不放在心裏。


    她再耐心等了半晌,對方完全沒有回應。江子燕橫豎連脾氣都發不出來,隻得柔聲說:“我現在吃穿住都借用你家,不需要格外花錢。我有工作,自己會賺錢,你給我這麽多的錢,還有這張卡,是什麽意思呢?”


    這句話不知道哪裏,惹得何紹禮笑了,他幹脆地說:“子燕姐,你工作上的錢是你自己賺的。至於我再給你什麽,你收起來就是,不需要問這麽多問題。”


    江子燕沉默盯著他瞧了半天,突然間又提了個不相關的話題:“這幾年我不在的時間,你都在忙什麽?”


    何紹禮見她沒有繼續推辭,同樣很簡單地回答:“忙什麽?忙工作,忙照顧胖子,哦,還有忙著躲開我姐的爛攤子。”


    她咬著字,盡量讓口氣不像是在盤問或者好奇,而像是歲數大他許多的長輩在閑叨小輩家常:“那麽,邵禮你個人方麵的事,有沒有什麽進展?”


    何紹禮陪她說話,閑坐無事就拿起桌麵上的橘子剝起來,聞言望她一眼:“子燕姐,你回來這麽久,終於想到查崗?”


    他語音低沉,話也是非常柔和,但這麽一句說出來,又把江子燕尷尬至極地釘在沙發上。


    她想斷然否認,又及時想到如果否認動作太激烈,有點傷害雙方臉麵,隻好僵著嗓音說:“邵禮,我雖然目前住在你家,但我不會再做出讓你為難的事情。如果你有了新的感情和新的生活,不妨告訴我,我絕對不會再打擾你。”


    江子燕自認誠心誠意,何紹禮聽到後,卻閑閑地說:“哦,你這是想搬走嗎,那你想過他該怎麽辦?”


    他?江子燕下意識抬眸,順著何紹禮示意的目光看去,那裏正對著何智堯的房間。一想到何智堯,她終究再也硬氣不起來。然而江子燕早就想試探下何紹禮口風,她麵色不改,極輕聲地說:“那你又想怎麽辦?”


    何紹禮微笑著把橘子剝完,才說:“我麽,我想的總是非常簡單。我要胖子擁有開心的童年,我要他能在最好的物質環境中成長,以後要受最好的教育。”


    也許比起吳蜀,何紹禮應該去當一名醫生,他年紀輕輕,專治各種不服。


    江子燕最初不願把孩子交給何家,也早自知何紹禮決計不肯輕易把兒子讓給自己,此刻依舊被說得啞口無言。到底她腦子有多天真,居然從未想過,何紹禮縱然同意讓她獨自撫養何智堯,何智堯也願意跟著她,但以自己的能力,絕對做不到讓兒子擁有何紹禮口中“開開心心的童年,在最好的物質環境中成長,要受最好的教育”。


    何紹禮打人三寸快準毒狠,話裏話外居然滴水不漏,如果江子燕是一個真心淡薄的性子,也許會嗤之以鼻,認為母愛足矣戰勝一切,有子萬事足。


    偏偏她不是。


    江子燕確實想讓何智堯獲得最好的一切,第二第三,她都不屑。隻是江子燕又太自私,不肯犧牲了母子情誼。此刻,她後背無可奈何地輕微顫抖,雙手交握,何紹禮嘴裏不說,但也許,她真的就不應該回來當兒子這個絆腳石。


    又聽何紹禮緩慢說:“不過,我這幾年,心裏大概確實有了一個人。”


    江子燕略有意外,隻是此刻心如刀割也沒什麽更多感覺,強笑著說:“……恭,恭喜你啊。”


    何紹禮也對她回之一笑,他皮相真正不錯,深酒窩,一雙很花很電的眼睛。待人彬彬有禮,偶爾感覺不太容易親近,但又有種認定了什麽後就至死不渝的少年味道。


    他將手裏的橘子遞給她一半,繼續笑著說:“別忙著恭喜我,我並不想主動告訴你她是誰。”


    江子燕下意識接過來,麵色幾轉不定。


    她之前差點想說,等他再結婚,她一定給這對新婚夫妻包個美元紅包,祝他們早生其他貴子。最好他們把何智堯留給她。但此刻蹙眉望著何紹禮,又想著他剛才不動聲色的提醒,認為還是閉緊嘴巴,多笑笑比較安全。


    何紹禮吃完自己半個橘子,施然走了。剩下江子燕、另外半個橘子,和旁邊信封裏的那大遝錢,獨自留在客廳。


    她發呆片刻,決定把橘子先吃了,錢橫豎先收著就是,以後都留給何智堯吧。而腦海裏的那首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


    節後正式上班,同事紛紛把自己老家的特產帶來,分享給辦公室的其他人。春節催人肥,旁邊徐周周的臉也更圓了些,江子燕因為盡心地照顧何智堯,多了幾分弱不勝衣的佳人風範。


    “子燕姐,你是不是完全沒胖,你是不是還瘦了?超級羨慕你,假期在家都不長肉!”徐周周在中午的茶水間捉住她,有些不甘心地問,“你是不是天賦異稟啊,傳授下經驗嘛?”


    江子燕微微苦笑:“實在不敢當。”


    徐周周請教她:“不可能,你有什麽保持體重的秘訣?告訴我吧!”


    她倒也認真想了想,慢悠悠地說:“生孩子,算嗎?”


    徐周周怔住,臉色五花八門,最後抓著頭發哀嚎:“這句話對單身狗有什麽意義!”


    正在這時,許久未見的傅政拿著咖啡杯走進員工茶水間。


    吃午飯前,人事部終於把江子燕遲來的勞務合同送過來,合同後麵有傅政的親筆簽名,這說明老板已經回到公司。比起上次麵試時的得體,傅政今日的衣著有些不倫不類,一件土黃色開司米,看上去質地極佳,卻又明顯是中老年人審美,估計屬於過年期間長輩好心壞事的禮物。


    徐周周原本笑嘻嘻地和江子燕說話,突然看到來人,臉紅到了脖子,她用比平時更響亮的聲音打了招呼。員工茶水間小,幾乎都起了回音。江子燕心下明了些什麽,麵上帶著同樣客氣的笑,也對傅政問了聲好。


    傅政在冰箱裏拿了杯酸奶,也對她們點頭。


    他是認識徐周周的,這個大嗓門的女孩從實習生做到正式員工,算是熟麵孔,但江子燕出現在員工休息區,卻有些疑惑。


    傅政每日見太多投資者和創業者,即使江子燕在麵試表現不錯,留了些印象,可是過了個春節便也拋之腦後,現在隻能隱約想起來這是一名新入職的員工。


    “你好。”他禮貌地對她點點頭,沒有麵試時的眼蓄笑意,但態度依舊很平易近人。


    公司裏不乏年輕漂亮的員工,傅政對她們的態度向來如此。


    這家公司的氣氛,居然依稀像曾經待過的紐約。


    自由,有序又逍遙冷漠。附近地區都由各類知名科技大公司所圍繞,租金極高,傅政卻能在這裏豪爽地租了一個四層的獨棟矮樓,全供公司使用。第一層是改造的咖啡館,第二第三層是員工辦公區,第四層則是員工廚房和健身房。


    公司構成人員非常年輕,除了財務和幾個聯合創始人,江子燕汗顏發現她自己居然是年紀最大的一位,連本部門主管都比她歲數小一些。因為算科技相關領域的公司,部門有好幾個多漫威和二次元迷。彼此日常聊天範圍,隻限於工作和這些話題。同事都知道她結婚有子,但至今沒有任何人問起更多細節。


    傅政作為這家公司的創始人,也頗有自己個性。


    江子燕隱約聽過些小道消息。比如傅政本人的身世屬於“不可說”。據說,目前他住在軍事禁區的建築裏,據說有個很具權勢的姑父,據說目前國內最知名的電商頭也是他的什麽什麽親戚。再據說,這公司的房租非常便宜等等等等。


    這些風語,一笑而過。


    傅政本人能力顯然不弱,回國後建立了首家孵化器,這幾年有不少初露崢嶸的初創互聯網內容和平台型公司,都是由本公司組織領投,而公司又和矽穀的yc等知名天使機構聯係甚密,更是本市市政府嘉獎的“創新學社”大本營。諸多光環加身,偶爾在一層的咖啡館,確實能遇到那些在報紙和創新版塊頭條上看到的技術創新人物和知名天使投資者,彼此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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