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簽勞務合同的時候,也需要提交體檢報告。江子燕再請了半日的假去體檢,何紹舒聽說後,索性親自帶她去吳蜀醫院的體檢分部。


    車停穩,江子燕剛要往裏走,卻被何紹舒拉住。


    “先等等,我老公說他忙完了,會來體檢中心門口接我們。”何紹舒懶洋洋地說,她有股顧盼生姿的神氣,叫老公的時候帶著些驕橫和自信。


    果然,沒過了片刻,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矮個子疾步從遠處走出來。


    吳蜀的樣貌,就如傳言般普通,隻算得上麵部端正,身材有些中年人的微胖。額頭寬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們來早了點。”他先對何紹舒說,很普通地口吻,手自然而然地把妻子拉來身邊,再從頭到尾打量江子燕一遍,頷首說,“子燕,抱歉。年底忙,你回來也一直沒找到機會再聚聚。”


    江子燕對她曾經的主治醫生隻有模糊印象。此刻,迎著他清明的目光,笑著說:“姐夫。”


    何紹舒在旁邊也噗哧笑了聲:“你倆好客氣。”


    整套體檢項目很周密,打著吳蜀的旗號,江子燕在個別項目中便捷地插了隊。但等體檢結束,依舊花了快一個小時。正是快到中午的時間,體檢後提供的便餐,吳蜀和人打了聲招呼,也拿了杯豆漿坐在她對麵。


    他先談起江子燕寄給他的片子,又問了幾個常規問題,最後結論是她如今恢複狀況良好,暫時無大礙。


    江子燕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了若指掌,並不怎麽擔心。不過,她依舊把那個老生常談的問題,隨口問出來。


    吳蜀聽完後皺眉:“恢複記憶。這個,還是不太好說。”


    江子燕隨手撥弄著鐵盤子裏的素包,心不在焉地吞下去。她吃飯很慢,且不講究。就像早已不期待答案,這隻是生活的流程,每次見醫生後公式化詢問的一部分。


    吳蜀把杯子放到桌麵,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回旋一圈,鄭重說:“我依舊是幾年前的觀點,萬事有可能。你可能會逐漸恢複記憶,也有可能這輩子都想不起來過去的事情。但你唯獨不可能在一夜間,恢複全部記憶。我們的大腦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同時也是最為複雜的器官,很少出現這種粗暴的奇跡。”


    江子燕點了點頭,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她失憶後的有段時間,頻頻地被白大褂接見和診斷。但對眼前平凡麵孔,她細想片刻,終究沒什麽印象,索性先把自己針對何智堯的飲食控製計劃告訴他。


    吳蜀聽完便溫和地說:“術業有專攻,我不是營養學家,也不懂兒科。我隻能說飲食習慣會影響身體,你的擔心有道理。可是,即使是兒科醫生,針對兒童的治療通常也會留有餘地。你想法是好的,但在短時間內不要強行戒斷智堯吃零食的習慣。”頓了頓,又說,“我也會把我的意見,讓邵舒轉告給嶽父嶽母。”


    江子燕臉一熱。她對吳蜀說這番話時,確實存了點希望吳蜀支持的意思,畢竟他是醫生,說的話總有公信力。但沒想到此人心思敏銳如此,大大出乎意料。


    她忽地問:“吳醫生,你覺得我現在有能力獨立撫養何智堯嗎?”


    吳蜀不由望了一眼他的前病人。他從醫以來,經手的那些失憶或記憶力減退的病患,隻多不少。江子燕卻是諸多病人中,較為罕見從未追問過“我什麽時候才會好”“我怎麽才會好”“我恢複幾率是多少”的類型,當她得知自己狀況,問得第一個問題是,“我大腦是不是已經摔成廢人了?”


    其冷靜可見一斑。


    他略微怔住,江子燕自己就笑了,她了然如心,擺了擺手,說:“我在和姐夫開玩笑,不要跟我計較。”


    吳蜀見她傷神,寬慰說:“你不在的時候,邵禮對智堯是沒有話說的。”


    江子燕隻是一直在笑,她何嚐感受不到呢?但何紹禮還那樣年輕,他會有新的妻子,他們可以再生很多兒子和女兒。然而,她這輩子隻能有何智堯。


    吳蜀告別江子燕,返身回去找他妻子。


    何紹舒的產檢都在專門的醫院做完,然而今天來都來了,還是老公醫院的婦科複查確認。胎兒和孕婦的狀態結果良好,她笑靨如花,很滿足的情緒。見到吳蜀來了,也隻是歪頭說了句:“老公。”


    吳蜀麵色柔和下來,他扶著她的腰:“子燕因為要上班,先回去了。“


    何紹舒笑著說:“還挺忙。”又問,“她身體怎麽樣?”


    “她沒問題。”吳蜀壓下了後半句話。江子燕腦子固然沒退化,性格也仿佛更圓融了一些,懂得示弱。但她好像依舊沒搞清楚目前的狀況。


    體檢,入職,不知不覺,日子就臨近農曆春節,馬路頻繁出現紅黃裝飾物,燈籠春聯也一應俱全地擺在各個便利店最顯眼的結賬處。辦公室裏依舊認不全的同事,都在討論春運,擔心著,卻也期盼著,本市的人反而會感歎終於要清靜了。


    人心越來越熱烈的時候,遠在西北的冷空氣突然間就撲過來。全城的氣溫一夜內降了五六度,像是去年的嚴冬,很不甘心地為春風讓位。


    江子燕提著電腦包,慢吞吞地跟著何智堯,一前一後在馬路牙子邊上走。她依舊那身黑色呢子大衣,很薄很瘦,看上去就很冷。而何智堯裹成一個溫暖的球,快樂地來回跑著,哈著白氣。冷風中,小男孩露在外麵的小嘴被凍得像寒枝櫻桃般,越來越鮮紅。


    她低眉一眼,解下自己的圍巾,輕柔替他纏在脖子上。沒有了遮攔物,那長發在凜冽冬日中向後刮起來。


    何智堯的幼兒園已經結課,諸位家長也拿到自己家寶寶的成績手冊。


    印的手冊不薄,最後一頁才是成績。江子燕定睛一看,何智堯這學期的考核成績處填著巨大的英文黑體字:g。在瞬間裏,她心中萬馬奔騰,又重新確定了a,b,c到g的距離,拿著成績單到前麵詢問老師。


    對方慢條斯理地解釋:“為了怕給孩子增加壓力,我們不是用傳統的a、b、c、d來計算孩子的表現。您的孩子是g,g代表gorgeous,是優秀的意思。”


    江子燕認為這話的可信度有待檢驗,這到底是什麽教育改革呢?她剛想仔細盤問何智堯在班裏的具體表現時,正在旁邊玩耍的何智堯就已經仰頭,微微不滿的神色,噘著嘴,好像有點嫌棄她這麽囉嗦給自己丟人了。


    江子燕沒繼續問,隻是笑了笑。


    同班的其他小朋友見這女人總是來接何智堯,奶聲奶氣地問是誰。何智堯在幼兒園開口說英語從不含糊,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可惜當時離得遠,她沒聽到終究答案。


    但唯一肯定的是,何智堯沒有回答她是他的媽媽。


    江子燕與何智堯將近一個月時間的相處,何智堯顯然並不討厭江子燕,對她的同住和照顧都沒什麽排斥,但是,小胖子對她顯然也沒有半點多餘感情。


    也就早晨的時候,何智堯心滿意足地吃著她做的早飯,一邊對爸爸比劃,附帶擠鼻子弄眼。


    何紹禮看了他半天,含糊地說:“不會。”


    他們以為她在旁邊不明白什麽意思,殊不知江子燕早摸透了那些簡單手語。何智堯此刻問他爸爸的問題是,家裏這個不速之客什麽時候走?


    明明是這麽小的孩子,就已經具有種能傷人心的能力了呢。江子燕這麽想著,隨後對上了何智堯幽怨的目光。


    她柔聲說:“堯寶,你待會看電視的時候想吃零食嗎?”


    小胖子下意識地點頭。


    江子燕輕輕一笑:“等過年的時候,我帶你去廟會玩吧,據說那裏有很多好吃的。”


    何智堯眉開眼笑,連連點著他那柔軟的腦袋,但還是轉頭先看向爸爸,要征求他同意。


    何紹禮也無聲望著他,何智堯的眼睛長得很像他,晶光四射,大黑眼珠裏麵此刻布滿了百分百的真誠懇求和渴望,令人動容。


    孩子平日愛吃愛鬧,但確實是個傻的。江子燕剛才那番話,隻說會帶他去廟會,從始至終沒允許他到廟會上吃零食,甚至也沒回答他看電視是否能吃零食的問題。這小缺心眼,如果不看緊點,大概沒幾日就會被江子燕騙過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對笑得無限柔順的江子燕說:“你的體檢報告寄過來了,我放到桌上。”


    江子燕麵色不改:“謝謝,我待會收起來。”


    何紹禮卻繼續問她:“子燕姐,你這裏怎麽樣?”


    她下意識地問:“什麽?”


    何紹禮飛快地指了下太陽穴,江子燕這才領悟“這裏”是指她的大腦。她不由抿嘴,隨後才微微一笑,意有雙關地說:“我很好。你可以拆開我的體檢報告看結果,我沒有問題的。”


    何紹禮卻沒有看那個信封,隻說:“不用看那個,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她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江子燕的“這裏”,幾乎如同白蟻蛀過的老爺搖椅。失憶帶來的後遺症有太多,最初是沒日沒夜的漫長偏頭痛,天靈蓋下幾乎是熱針紮般的耳鳴。隨便打開一本書,陌生的字在眼前飛過。交互作用失靈,注意力很難集中十分鍾以上。手腳至今不協調,她如同西西佛裏無望地推動山頂石塊,成千上萬次地枯燥重複著輔助康複訓練。


    如今,江子燕在中文閱讀方麵依舊慢於常人,反而因為讀了三年的研究生,英語運用更嫻熟一些。


    她麵無表情地說完,何紹禮聽完後亦沉默半天,終於淡淡地說:“還好還好,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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