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孩子是個技術活。育兒專家口沫橫飛介紹的親力親為的教育模式,落實到實踐上無非是一個固定框子。


    工作日,清晨五點。何紹禮起床、運動,開啟把兒子喚醒並運送到幼兒園的流程。當然,還要親自準備果腹的食物,大人是黑咖啡加兩片吐司,而兒子是冷牛奶加穀物早餐。附帶每人一個水煮蛋,三個小西紅柿外加兩片生菜葉子。


    江子燕謝絕了他的咖啡,坐在旁邊啜著清水。她初來乍到,不想輕率作出女主人姿態去擾亂別人的習慣生活,因此旁觀為主,暗自記住父子兩人的喜好。


    清晨時間倉促,何紹禮的動作井然有序,何智堯昨晚睡得晚,吃早餐時候眯著眼睛,臨走前依舊是何紹禮為他穿衣穿鞋。


    她幫不上什麽忙,剛想手快地把桌麵上用過的餐具收到池子裏,就聽到何紹禮製止:“家裏有洗碗機,你什麽也不需要做。”


    江子燕訕訕地收手,隨後他把一切妥帖整理完畢,推著軟綿綿的何智堯往前走。


    “你今天有什麽安排?”何紹禮停下腳步等她回話,顯然思考應該為她留下點什麽,何智堯也抬頭安靜望著她。


    江子燕略微感到些不適應,更被那種無聲趕時間的狀態影響。她笑著擺擺手說:“你倆還是先走吧。”


    一分鍾以後,人去樓空。


    天還沒有亮透,雲層是硬邦邦的灰色。江子燕走過去拉上輕紗窗簾,越發覺得公寓過分空曠起來,她彎腰研究了會那洗碗機,略微清潔了桌麵衛生,回到了何紹禮昨晚幫她收拾好的客房。


    淺白色埃及棉床單厚實又平滑,江子燕強迫性地伸手撫平上麵唯一一道的折痕,忽地想到了剛才忘記問的重要問題——她還不知道何家的wifi密碼,甚至也不知道此處的地址。


    昨日才剛回國,一切依舊是兵荒馬亂。也許她今日應該休息片刻,再做他計。但失憶前後的江子燕都不喜歡無所事事。她望著牆角的行李箱出了片刻的神,隨後取了些美元放在包裏,略微梳洗後走出門。


    何紹禮工作到中午的時候,接到母親董卿釵的電話。


    “子燕回來了?”語氣居然有點親熱,


    董卿釵以前是一名工程師,個性溫吞,但有時候會非常嚴厲,不是很容易討好。江子燕的細致卻很對她胃口,當得知他這個老古董母親喜歡古代珠寶,她找來好幾本中國曆代首飾格物誌的手抄本,整理好印刷本送過去。


    “你和子燕、堯堯晚上回家吃飯。你姐他們一家也回來。”董卿釵囑咐兒子。


    何紹禮放下電話後,突然想到江子燕獨自在家,不知道怎麽解決午飯問題。家裏冰箱確實有不少食物,但他猜她八成不會碰。曾經的江子燕個性很傲慢,也很擅長反客為主,但矛盾的是,她會渴望得到其他人的尊重。


    他給家裏座機打去電話,長久沒有人接聽。正在這時候,私人手機在半分鍾內連續震動了三下,收到了三條短信。


    何紹禮順著這電話號碼重撥,很快接通。


    “紹禮,這是我新辦的國內號碼。”那方柔聲說。很熟悉的江子燕語氣,有條不紊,“以前的號暫時用不到啦。”


    何紹禮沉默片刻:“你在外麵?”


    江子燕正和大堂裏一些辦理基金的大叔大媽擠坐在椅子上,一手翻看她的日程本。國內銀行的辦事效率比國外高很多,她很滿意。


    “我上午去換了人民幣,再到營業廳開通新號,現在在另一家銀行辦理銀行賬戶,下午就去麵試。”


    她早在決定回國時,就已經開始聯係心儀的公司請求麵試。如今,無非一切按計劃行事。


    何紹禮對這種作風毫不意外,順口問:“你中午吃的什麽?”


    江子燕正眯眼看著銀行的叫號牌,頓了頓才回答:“出門的時候,我拿了你家冰箱裏一個蘋果當午飯。”突然間覺得不太好意思,她再含糊地說,“打算辦完卡後,再去吃東西。”


    她有些頭痛地按著眉角,要不要因為不問自取拿了蘋果而道歉?當時挑了最小的一個。


    何紹禮確實有些意外,他笑著說:“你待會自己隨便吃點。等下午辦完事後給我來個電話,我去接你。晚上一起回家和我爸媽吃頓飯。”


    江子燕幹脆地應了,又故作若無其事:“堯寶他是在英頓幼兒園裏上課嗎?如果我這裏事情結束得早,可不可以先去接他?到時候就在幼兒園回合。”


    他繼續笑著回答:“就這樣。”


    不需要問她怎麽打聽出了何智堯的幼兒園,江子燕是什麽人?失憶後獨自出國,回國後獨自辦理證件,光是通知他換了號碼的短信,為求穩妥都重複發了三條。江子燕僅僅比他大四歲,行事作風卻像比他大四十歲。


    何紹舒和她歲數相同,上大學第周末評價江子燕的原話是“我同宿舍住的是一個強人”。開學半個月後姍姍來遲的大學迎新晚會前,蘭羽對他抱怨,“遇到一個神經病”。


    “人家今天上午在學校超市裏結賬,沒看路的時候和一個女的撞了下。我的書都掉在地上了,那女的連一聲對不起都沒說,就走了。沒素質!不知道是老師還是學生!”又對他恨恨地咬耳朵,“那女的穿著個粉色毛衣,我今晚要是再看到她,絕對撞回去!”


    他這位青梅竹馬什麽都好,但也是典型的城市漂亮女孩,脾氣拽得要死。對著別人愛答不理的,偏偏太纏著自己。


    迎新晚會由學生會舉辦,大多數本科和研一新生來參加。何紹禮中途被抽上台玩遊戲,逆著人群走的路程中也和人也撞了滿懷。他習慣性地先低頭說了抱歉,對方退了兩步後沉默離去,留下一個高瘦背影,桃粉色粗線毛衣加純藍色牛仔闊腿褲,大學校園裏最普遍最不修邊幅的老氣裝扮。


    何紹禮玩完遊戲,在歡呼聲中從一人多高的台上跳下來,把獎品塞給蘭羽後準備開溜。何紹舒正站在角落和一個背對他的女生說話,隨手拽住了他。對方的眼神隨著何紹舒的招呼轉了過來,一雙眸子長長的,目光鋒利,看了何紹禮足足半分鍾,忽而一笑。


    “你好,我叫江子燕。”


    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江子燕的微笑。


    有些羞澀也有些冷漠,熱風加涼月地美麗。


    何紹禮在這幾年裏,逐漸地成為一名合格的單身爸爸。他帶著那啞蘿卜般的兒子看了幾次醫生又經過幾次檢查,所有結果都說沒問題,無非建議家長多製造下語言環境,刺激孩子早日開口說話。他認命地坐在地板上,陪何智堯做認字遊戲,看著那小胖子咯咯咯咯地傻笑,眼前會突然浮現她第二次的微笑。


    這輩子無法忘記,那晚夜風徐徐,兩人在空曠走廊裏異常激烈地爭吵。江子燕說了不少狠話,他也是。不知道怎麽,突然就安靜下來。


    就在這時,蘭羽突然跑了過來。


    “趁著我不想跟你計較,你滾到一邊去。”江子燕輕蔑地說。


    現在的何紹禮很年輕,可那時,他太年輕了,冷笑:“該走的人不是她。”


    江子燕的笑容像半化開的雪水,幽閉又曲曲蒙蒙,兩分鍾後她縱身從窗口消失,他三步並作兩步捉了空。這個江學姐,心思巧結又不假辭色,行事更狠辣如斯,毒箭一樣擊穿了他的心。


    何紹禮曾經是迎黨喚友、酒吧和邀約不斷的社交動物,如今時光飛逝,他深居簡出,全心工作,偶爾旅遊要記得查看酒店是否配備兒童樂園。等他陪著何智堯看完第三遍迪士尼和夢工廠的秀逗電影,她生的兒子終於歪頭第一次開口。


    “哥哥?“


    何智堯的幼兒園在本城有本部和分部。江子燕跟著導航,依舊是花了點功夫找到正確地址。趕到的時候剛好下課,門口被趕來家長水泄不通,停滿了名貴的車。她怕冷,用羊絨圍巾裹著整張臉,隻露出寒星似得一雙眼睛。握著昨晚抄寫下來的班級號,跟著家長來到填滿了黑頭發和黃頭發小孩子的溫暖大廳,微微鬆了口氣。


    何智堯班裏的老師從沒見過江子燕,也沒聽過何智堯有個“媽媽”。她疑竇重重,上下看著眼前的女人,強硬要求給他爸爸打電話確認身份。


    扯皮過程中,江子燕略微蹲下身,和緊緊牽著老師手的何智堯對視。她微笑,終於能說:“堯寶,我是你的媽媽。”


    今天是周五,勤勤懇懇地連上五天幼兒園的何智堯連打著哈欠,摟著的卡車玩具上麵尖角壓著胖胖的下巴,顯得沒什麽活力的樣子。孩子套著身黑色的童裝羽絨服,上麵鋪著厚厚的正層毛領子,配上那張圓臉,看上去就非常想摸。


    江子燕叫了他幾聲,看他懶洋洋地不親近自己,沉吟片刻,掏出新手機。


    就在幼兒園老師以為,這位陌生家長要展出她與孩子的合照證件,或者是親自給何紹禮打電話,不料,江子燕隻是以誘惑的聲音對何智堯說:“我手機裏都是遊戲哦。”


    幼兒園老師無語了片刻。何智堯聽得懂“遊戲”,立刻轉動晶亮地眼珠子,無聲地望著江子燕。但他半信半疑,依舊站在原地,任眼前惡劣的大人繼續拋出籌碼。


    “你想不想玩我手機?”她露出個淡淡笑容。


    從幼兒園老師的角度看,眼前這女人半蹲著和何智堯平視著說話,圍巾末梢已經輕垂在地麵,她不在意,眼也不眨地望著孩子。江子燕每次說話的聲音向來很低,但一字一句又很清晰,仿佛能落在心上似得。


    幼兒園老師呆了片刻,忽地忍不住承認:“您應該是智堯的媽媽。”


    江子燕驚奇地抬頭,而何智堯也迷惑地望著老師。


    相同的是他們看人的方式,很自然地上挑著眼瞼,誰被這麽雙清明眸子一瞥,仿佛石破天開般,白羽投到擲壺裏,明明白白。


    等何紹禮來到幼兒園的時候,看到和諧的一幕。幼兒園老師放心又不放心地站在旁邊,江子燕坐在室內低矮兒童秋千上,何智堯緊緊挨在她旁邊。兩個人頭湊在一起,是正在翻看何智堯今天上課學的英文單詞列表。


    “apple是蘋果,其實,這個英語單詞在舊法語裏是指’所有的水果’,但隨著詞匯慢慢改良,apple才成了專指蘋果的單詞。而蘋果呢,在聖經裏是亞當和夏娃的啟智物,是代表智慧的果實。”江子燕看著塗卡紙上被何智堯粗糙塗成紅色的塊狀物,也不管他現在是否聽懂,隻自顧自地說下去,“堯寶,你可以跟我念一句,來,apple,跟我念。”


    何智堯因為手機遊戲的誘惑,此刻慢吞吞地舉目瞅了瞅她。估計江子燕這幅長篇大論確實很有信服力,讓他想到了自己老師,於是給麵子小聲念了句:“apple。”


    男孩的吐音流暢,童音不大,但嗓音如同揉碎的熱蘋果醬灑上巨人的肥褲襠,每個字音空蕩蕩又稚氣相連。


    江子燕麵上神色不動,內心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終於確定這孩子是能開口說話的。


    “真棒,再跟我念一遍,apple。”


    “apple。”何智堯顯然學過這個單詞,熟練地開口,這次聲音大了點。


    “真棒。”江子燕難得鼓勵人,翻來覆去也隻能這般說。內心頗覺得老懷甚慰,更覺得微微奇妙。


    這麽大的孩子,智力水平該是多少呢?她想著,繼續試探:“堯寶,你告訴我,你平常最喜歡吃什麽水果啊?”


    何智堯這次沒有回答她,隻低下頭專心地凝望他的小鞋子。黝黑狐狸毛就像溫風蹭在臉上,顯得他眉目異常細致。江子燕看得心都有些化了,伸手過去想捏捏他的小手。剛摸過去,何智堯就掙脫了,把手藏到背後,再眯起不大的眼睛瞪了她一眼。


    她失笑,不再強求親近。


    再過了會,何智堯大概覺得安全了,他從自己大衣口袋裏掏了半天,最終抓一個糖果出來,在她眼前得意地晃了晃。江子燕中午確實沒吃多少,看到小孩子那股生動表情,故意說:“我以前有個外號,叫閻王。閻王啊,是大山裏出來專門吃小男孩的妖怪哦。”


    何智堯在她細聲慢氣的中身體一僵,他短暫的人生還沒被這麽糊弄過,用眼角很小地瞟了眼江子燕微笑的臉。正好看到身後深深凝望他們的何紹禮,立刻無聲地撲過去,張著手求救般地要爸爸抱。


    何紹禮今日穿的是西服,他就跟拍西瓜似得,直接把兒子的軟腦袋按下去。何智堯哀怨地依著他的腿,不肯鬆手。


    這時江子燕回頭也看到來人,迅速地從秋千上坐起來。太陽落山,四周是地燈從下而上的光芒,後麵是色彩斑斕的卡通圖牆,把整個身都環繞成柑橘色調的溫暖形象。她見到何紹禮總有微妙的局促,不過很快調整自己麵部表情,露出一個代表友好的笑容。


    “紹禮。”


    “真難看。”他忽地冷淡評價。


    江子燕一愣,略微收起那笑容說:“什麽?”


    何紹禮卻已經再拍拍兒子的腦袋,沒有多說:“車在外麵,走吧,子燕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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