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阿濃是被凍醒的。


    她裹著厚厚的狐裘,蓋著厚厚的被子,可還是覺得如置冰窖,全身又冷又疼。


    這冷意像是從地底下來的,一絲一絲穿透厚厚的棉被衣料,貼著她的骨子縫鑽了她的身子,然後如同鋒利的刀片一般不緊不慢地切割著她的血肉。


    但她沒有叫也沒有哭,隻是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床頂的紗賬,任由破碎而絕望的剪影在腦中四處亂竄。


    安王妃說文皇後是哀痛過度而亡的。


    叛軍南下速度太快,短短時間裏又拿下了一州,可蜀中那幾位皇子卻還隻知道互相踩踏,彼此鬥爭。前些時候太子被暗算,不得不臨危受命奔赴戰場,誰想這一去就沒有回來……


    聽說是死於萬箭穿心。


    文皇後本就在這一路逃亡中受了累,身子有些不好,等太子戰死的噩耗傳來,當日便倒下了。她膝下隻有太子一個兒子,太子一死,她的精氣神也徹底散了,在床上躺了幾日之後,到底還是於昨日下午閉上了眼。


    她的姨母……沒了。


    失去娘親留給她的最後一絲念想之後,她連姨母也失去了。


    阿濃捂著胸口,隻覺得仿佛有人狠狠捏緊了她的心,一下一下地將它揉碎了開來,讓她整個人都炸開了似的疼。她閉著眼,想哭卻哭不出來,隻能無力地喘著氣,聽著自己越發濃重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將她抱了起來。阿濃掙紮了一下,待聞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氣息,便又安靜了下來。


    她始終沒有睜開眼,隻是靜靜地靠在來人懷裏,蒼白的臉上是夜色也擋不住的迷茫。秦時心疼極了,輕輕摸著她的臉道:“阿濃,睜開眼看看我。”


    少女恍若未聞。


    早上收到文皇後病逝的消息時秦時就知道要壞,一熬到天黑便馬上趕了過來,可惜不管他怎麽說,少女都不肯開口,隻蜷著身子倚在他懷裏,雙眼閉得緊緊的,連看都不肯看人一眼。


    胸口好像叫人用什麽東西塞住了,梗得難受,秦時沉默片刻,突然附在她耳邊清晰而殘忍地說道:“這世上沒有不醒的夢,阿濃,皇後娘娘是真的去了,你再是裝睡她也回不來的。”


    少女渾身一震,仍是沒有抬頭。片刻之後,她的身子突然不受控製地顫抖了起來。


    秦時用力摟緊了她,大掌不停摩挲著冰冷如雪的手:“別怕,你還有我,我不會丟下你,永遠都不會的……阿濃,你看看我,嗯?”


    阿濃,好孩子,你還有我。


    母親去世的時候,姨母也這樣對她說過,可她騙了她,她也丟下她走了。


    短短一句話,像是利刃一樣刺穿了她的外殼,阿濃胸口劇痛,終於忍不住嗚咽一聲,眼淚洶湧而出。


    胸口像是被暴風雨襲擊過,支離破碎,滿目狼藉,她終於從咬得死死的牙縫中擠出了兩個字:“騙子。”


    娘親說會一直陪著她,姨母也說會一直疼愛她,可她們都騙了她,都將她孤零零地丟下了!


    都是騙子,騙子!


    秦時心頭跟著揪疼了起來,他再也忍不住,低頭用力吻住了少女雨中殘花一般微微顫抖,毫無血色的唇。


    灼熱的氣息從他溫熱的唇上傳遞過來,仿佛能夠驅除這世間所有寒冰,阿濃沒有掙紮,隻是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反客為主地迎上去,然後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唇。


    鐵鏽味伴隨著疼痛在秦時唇舌間蔓延來開,他微微一怔,隨即不僅沒有後退,反而更貼緊了這如同慌張失措的小獸一般啃咬著自己的少女。


    她似乎是在發泄心中的哀傷與憤怒,又似乎是在試探他對自己的容忍度,秦時沉默而包容地抱著她,目光始終明亮如星,溫柔如水。


    不知過了多久,阿濃終於從噩夢中驚醒一般回過了神,她幾乎是倉皇地放開了秦時,然看到他已經發腫的下唇時,少女直往後縮的身子又頓住了。


    “牙齒挺尖利。”秦時看著她笑了起來,因唇舌受傷作痛,他說話有點含糊,阿濃聽在耳中,隻覺得鼻尖又泛起了陣陣酸澀之意。


    “對……不起。”她覺得羞愧極了,自己竟像個潑婦一般對著無辜之人發泄心中悲憤,還因此傷了他。


    “沒關係。”秦時鬆了口氣,隨即長臂一伸,重新摟住她,低聲笑了起來,“你想怎麽對我都可以,不過若能再溫柔地親我一下就更好了。”


    阿濃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倚在他胸前,感受著他身上那股子不屬於冬天的溫暖。周身那陣刺骨的寒意不知何時已經退去,冰冷的雙手也已經叫他搓熱,還有仿佛叫冰塊填滿的胸口,似乎也不知何時冰雪消融了……


    這個人,真像天上的太陽。


    這念頭一起,蒼茫一片,萬裏冰封的未來之路一下就變得清晰溫暖了不少。阿濃睫毛微顫,突然抬頭將自己的唇輕輕地貼在了他的嘴角上。


    “你帶我走吧,現在就走,好不好?”


    秦時拒絕了阿濃。


    聽到他說“不”的那一瞬間,少女覺得自己再次被寒冰包圍了,她愣愣地看著他,看著這個身上暖和得讓置身寒潭的自己無法不心生貪戀的青年,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無措。


    他不想要她嗎?還是……還是他已經看出了自己卑劣的心思?


    看著她那雙叫淚水洗過,亮得如同黑玉一般的眼睛,秦時有些好笑也有些無奈,他低頭輕啄了一下她的唇,歎道:“我不會叫你無名無分地跟我走,等明天上門提了親,你再與我回家,嗯?”


    阿濃眨了一下眼,似乎沒明白,片刻後方才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道:“忠肅侯不會答應的,表姨母,表姨母他們也不會……”


    “我有辦法,你隻等著我便是。”青年的輪廓逆著月光隱在黑暗中,阿濃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卻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種被珍視的溫暖,“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叫你做我秦時的妻子。”


    阿濃的心仿佛突然被一隻滾燙的手捏了一下,她眼中再次泛起了淚光,隻這一次,卻少了悲傷多了動容。


    許久,她方才低下頭,啞著聲音道:“多……多謝你。”


    ***


    阿濃不知道秦時是怎麽做到的,反正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拿著季文浩親筆寫下的婚書,帶著一大堆聘禮,在楚東籬的陪同下到安王府來迎她了。


    這日他難得地換下平時穿習慣了的粗布短褐,穿上了一身青墨色錦袍,還整齊地用玉冠束了發,那高大俊朗的模樣,看呆了王府裏的大小丫鬟們,也看愣了安王妃。


    “你方才說……你從前見過阿濃?”安王和章晟都去了軍營辦事,眼下府中隻安王妃一人,看著這從外貌氣勢上看起來比自家兒子還要出色幾分的青年,她心中驚愕極了,好半晌方才回過神問道。


    “回王妃,是。在下四年前在京城辦事的時候不慎遇到劫匪,意外受了傷,幸得與友人外出遊玩的季姑娘及時贈藥,方才堪堪保住了一命。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心中感激姑娘大義,盼著她能過得幸福安好。誰想竟聽說……”秦時目露憐惜,又含著一絲仰慕道,“我知自己一介出門寒門,身份卑微的商人配不上季姑娘這等千金明珠,但還是忍不住想試上一試,這便尋到了侯爺提親,沒想……”


    “沒想侯爺之前落難時竟曾得秦兄相救,又見他誠心求娶,便爽快地允了婚。”一旁楚東籬笑眯眯地補充道。


    那一臉的喜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提親之人呢,安王妃不大高興地腹誹了一句,這才朝旁邊不知為何一直縮著腦袋,神色蒼白又恍惚的季文浩看去。


    她顯然是不放心季文浩的為人,但季文浩頂著一旁秦時看似平靜實則森冷的目光,根本連大氣都不敢出,硬著頭皮強保持鎮定將她糊弄了過去。


    安王妃雖不滿意秦時的出身與家世,但一來季文浩到底是阿濃的親生父親,他連婚書都已經寫下了,她一個表姨母就是再不願意,也不好插手太過;二來安王妃是知道楚東籬背景的——天下首富楚家家主,如今又是淮東王的小舅子,能得他親自陪同上門,還一口一個“秦兄”相稱的人,這秦時必定有其不凡之處。且一開始秦時就已經暗示過,自己與淮東王並無交情,楚東籬也是因為兩人私交才陪著上門的。


    安王妃不知這話可不可信,但眼下阿濃的名聲被人敗壞,又因韓芊芊的存在不能再在王府多留,若能嫁給一個願意真心對她的人,倒也能算得上是一條好出路。


    當然,這前提是秦時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安王妃是真心疼愛阿濃,因此又用言語細細地試探了秦時一番。秦時態度真誠,回的話也是滴水不漏,安王妃實在找不出其他可以挑剔的地方,這才道:“婚姻大事,雖說該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強扭的瓜不甜,怎麽說也應聽聽姑娘家自己的想法。這樣吧,彩夜,你去問問表姑娘,將這邊的事情與姑娘說一說,看看她自己是什麽想法。”


    這顯然是不合禮數的,但秦時並無半點不快,甚至看向安王妃的眼神還多了幾許笑意。


    安王妃見此神色也不由緩和了幾分,等到彩夜回來與她回稟了阿濃的反應,這貴婦人方才徹底鬆了口。


    “既如此,阿濃便從我安王府出嫁,至於這具體出閣之日就定在……”安王妃本想說一個月以後,可想到章晟,又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晟兒心悅阿濃,若是知道阿濃即將另嫁他人,不知心中會何等難過……


    “不知秦公子準備何時回洛州?”清冷如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緊接著身著一襲素色衣裳的少女便嫋嫋地走了進來。抬頭看見屋裏一掃往日粗糙,收拾得俊朗又英挺的青年,少女頓時心頭飛快地跳了兩下,但麵上卻繃住了,沒有叫人看出異樣來。


    秦時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了看見心上人時的激動與羞赧:“原本定於今日下午啟程,隻是眼下自該以姑娘為先……”


    話還未完,阿濃便已經朝安王妃看去:“表姨母,那就定在今日吧。”


    安王妃愕然:“什麽?今日?這哪兒成!”


    作者有話要說: 安州副本即將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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