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信誠一覺醒來,發現天才蒙蒙亮,大吃一驚。轉頭看著笑眯眯走過來的程希,有些呆愣地問道:“我睡了多久?”


    “六、七個小時吧。”程希當然不會告訴他,為了節省時間,昨晚特地把他送入莊園,利用時間差讓他睡個夠的:“舅舅,既然起來了,就洗漱一下,可以吃早飯了。”


    “怎麽可能?”解信誠接過熱毛巾擦了擦臉,心中疑惑不定。自己這麽累的情況下,紮紮實實地睡了一覺,起來後還覺得神清氣爽,精神飽滿。要說是睡了一天零六、七個小時倒還可信些。自己平時在家也不可能隻睡這麽點時間的。


    一直到程希沒事人一樣把一碗有著濃鬱湯頭的米線端到他麵前,解信誠還是有些困惑。所幸,這並不是什麽大事,一筷子下去,滿口留香,立刻就讓解信誠轉移了注意力:“真好吃。希希,這是你做的嗎?”


    “嗯。”程希埋著頭吃得很香。雖然在雲南住了這麽久,程希並沒有經常做米線吃。虎子那娃在吃的方麵就愛貪鮮,程希順著他,自然會做一些北方風味的食物來。倒是雲南本地小吃少做了。這次解信誠的到來,倒是讓程希難得地起了興,不讓他白來一趟,按鎮上人民飯館的口味做了地道米線:“要不要來點辣醬?”說著,程希把老向沒有拿走的辣醬往解信誠身前推了推。


    聽見程希的肯定回答,解信誠心中一酸。程希再怎麽力氣大,也不過是個四歲的小孩子。可見她起得這麽早,做飯做得這麽熟練,就可以知道她這短短的四年生命裏,是怎麽過的生活。


    “以後,跟舅舅一起回上京生活,就由舅舅來做飯吧。希希隻管玩就是了。那邊有不少小朋友,希希不用再擔心一個人孤單了。”


    解信誠沒哄過孩子,一點也沒反應過來自己的用辭遣句上太過成人化。幸好他麵對的是裝著成人靈魂的程希。


    程希愣了一下,抬起頭來:“我還以為家裏都是外婆做飯呢。”這倒不是程希瞎說,程紅的日記裏,關於上京的那些回憶中,有不少都是對於解媽媽手藝的懷念。無論是雜醬麵,還是打鹵麵,或者蔥油餅,蘿卜絲餅,雞蛋灌餅,或者發糕、糖糕,炸麻花,烙鍋貼,餃子,包子等等等等,解媽媽在程紅的日記裏表現出一個麵食高手的派頭,在有限的食材裏花樣百出。


    這一問,解信誠也愣了:“爸媽在七零年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寫了信的。姐姐沒告訴你嗎?”見程希一臉驚訝的表情,解信誠連忙安慰:“可能是你太小,姐姐就沒跟你說。”


    “不是。”程希放下筷子,認真地說:“媽媽根本沒有收到家裏來的任何信,第一年,媽媽就寄出去了五封信,都沒得到回音。這些,媽媽的日記裏都有提到。她還以為是家裏人因為她不聽話,就不想理她了呢。”


    說完,程希大約也能猜出其中的貓膩。


    在這個偏遠的小村子裏,死掉的那個主任就是土霸王。柳樹村就是他的天下。隻是,開始的時候,對於知青們的背景不了解,對時局的不明了,不敢下手。不過,私扣個信件郵包什麽的,卻完全不在話下。


    從他家收來的東西裏有不少不是雲南本地貨,當時程希還有些納悶他是從哪裏貪汙的,現在想來,他截流知青的信件包裹恐怕不隻程紅一人。


    而且,截流過一次之後,就讓他不得不每次都截流下來。不然的話,他也怕知青們在信裏一問,對方萬一哪一個有背景,去郵局一查,沒事倒好,萬一有個什麽麻煩,他一個小小的村革委會主任可擔不起。為此,主任還因為知青不能隨意離開插隊地方,特地定期為知青鄉鄰發信,上鎮上去。當初,程希還納悶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做好事,現在想來,那些信,那些包裹,還有解信誠的那些信,結局都可想而知了。


    不了解柳樹村的解信誠聽了程希的話,登時傻了:“我在前兩年給姐姐寫了不少信,爸媽也很想念她。後來爸媽過世了,我才停止寫信……”


    “算了,人都死了,糾纏這些,沒有意義。”程希擺了擺手,埋下頭去,把剩下的米線與湯幾下就吃了個幹淨。


    說到生死,解信誠的心情低落下來:“對了,姐姐是怎麽過世的?你爸爸呢?他是本村人嗎?還是知青?也不在了?”


    程希猶豫了一下,並不是說不想告訴解信誠真相,而是在想該怎麽開這個口。自己畢竟是個四歲的小孩,說這些事,怎麽想都有些怪。頓了頓:“舅舅,你去看媽媽的日記吧。這些事媽媽都記在日記裏的。我去洗碗。”


    解信誠比程希看得快得多,不到兩個小時就看到了最後一頁。最後那些潦草的字跡,似乎是在向解信誠說明日記的主人生命的最後有多麽困苦與絕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解信誠合上日記,轉頭看向程希。


    程希總是笑眯眯的,看長相,確實不像程紅,特別是兩道過份濃厚銳利的大刀眉,讓這孩子年紀小小的就透著股英氣。


    “你的爸爸……”


    “媽媽沒告訴我。不過,沒有爸爸也沒關係。這件事是向叔怕在你們單位造成不好的影響,才撒的謊。以後我有舅舅就好了。不需要爸爸。”程希就知道他要問這個,連忙說。剛才解信誠看得太認真,連虎子來了都不知道。不過,今天的程希沒空和虎子玩,好容易用兩個肉包子把他哄走了,解信誠就看完了。


    解信誠點了點頭,蹲下來,把程希的頭按在自己的懷裏:“好了,現在起,你和舅舅就是這世上要相依為命的人了。別擔心,一切都有舅舅。”說著,還在程希的背上輕輕拍了拍:“舅舅以後再也不曠工了,會好好工作,掙了工資給希希買漂亮衣服穿,買好吃的,買畫書,還有玩具。以後,希希就快快樂樂地,其它的都讓舅舅來操心就是了。”


    程希本來並沒有任何感性的意思,隻是想更像一個失去父母的孤女,才這麽說的。誰料到被解信誠這麽按在懷裏之後,眼前一片黑暗,身後是溫柔地安慰地拍打,耳邊是象誓言一樣迷人的話語。程希在這一刻沒出息地象個真的孩子一樣,流下淚來。


    “舅舅,我們今晚就出發去上京吧。”嗚咽了半天,恍過神來,程希覺得有點丟臉,連忙擦了擦臉上的淚,假裝它們不曾存在過。咳了一聲,鄭重地轉移話題。


    “這麽急?”解信誠愣了一下,看了看程希的表情,了然地抿了下唇:“我知道村裏的人對你不好,你不過是力氣大一些,他們竟然叫你怪物,實在太可恨了。希希,不必為他們的無知難過。既然你這麽想盡快走,那我們就晚上走。不過,我看老向和那個虎子似乎與你感情不錯,你走之前要不要和他們道個別?”


    程希盯著解信誠好一會兒。解信誠洗幹淨了看,其實有些年輕得過份,程希猜測,大概也就十八九歲,高三學生的年紀。隻不過眉宇間自有一種經過曆練才有的滄桑,氣質沉穩,也比後世的年輕人多了一份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特有的純淨。長相也意外地不是程希印象中上京的糙老爺們的樣子,倒有些白淨清秀。眼睛裏,看著自己的時候盡是溫柔親昵,明明才相認一天,他已經把自己當成親人來對待了。不知是他也孤獨太久,還是因為自己年紀夠小,讓他容易放下心防,亦或者是兩者皆有。


    程希抿了抿唇,見解信誠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疑惑了,才低聲開口:“舅舅,如果……如果我真的是怪物呢?如果我真的是怪物,舅舅還願意帶我去上京嗎?”


    解信誠顯然沒料到程希竟然會問出這樣的話,呆怔了一秒,點點頭,正要說話,卻見程希推開他,手在空中一揮,小小的手中赫然是一隻昨天自己還吃過的紅豔豔的桃子。這下,解信誠完全傻了,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


    見解信誠半張著嘴,一臉傻相。程希微微有些失落。明明知道的,這樣的事,就算是自己,第一次見到,也會嚇一跳的,說不定比還會逃跑也可能。如果……如果他現在逃跑的話……程希不知道自己心情該怎麽形容,索性也不再去想,咬了口桃子,抬起頭就要說話,卻見解信誠眼睛突然變得亮亮地,盯著自己。程希本能地一哆嗦,就聽解信誠腔調古怪地問出一句:“會變芒果嗎?我一直想嚐嚐,可惜隻聽說過,沒見過。”


    “……”這一回,輪到程希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兒才閉著眼睛把自己莊園裏的水果背了一遍:“正巧沒有芒果。有蘋果、梨子、桃子、芭蕉、菠蘿、葡萄、柚子、枇杷……”不數不知道,一數程希自己也嚇一跳,自己這裏水果真不少,有不少長得奇形怪狀的,自己根本不認識,認識的也都是野外的品種,沒幾個象十幾二十年後的改良種,不過,水果味反而更濃一些。


    邊說,程希一樣拿出幾個來,沒一會兒就擺滿了一桌子。


    “唔……哦……啊……”解信誠嘴裏發出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意義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連連擺手:“好了好了,別拿了。太多吃不完就浪費了。”


    程希撇他一眼:“不怕。吃不完,我可以回收的。”


    “誒?”解信誠頓了頓,想了一下,挑眉問道:“不會是除了水果,你還會變別的吧?比如豬肉?雞蛋什麽的?”解信誠說的都是昨天和今天吃的東西。


    “更多。”這回,程希不再舉例了。直接拿起葡萄一邊剝皮一邊吃。這種野種葡萄,皮太厚,味道倒是一流。


    解信誠也坐下來,學著程希的樣子,努力地剝起柚子皮來:“如果這就是你說的怪物的怪法的話,那些村民不應該怕你,反而應該巴結你才對。”


    到了這份上,程希也放開了,頭都沒抬,直接手一揮,瞬間變出塊石頭來,往桌上一擺,發出大大的一聲“咚”,嚇了解信誠一跳。程希一付雲淡風清的口氣:“我在他們麵前隻會變這個。”


    “呃……秋風掃落葉。”解信誠說出一句差了十萬八千裏的話,點點頭:“立場明確,手段犀利。希希,你很厲害。”


    聽他還稱呼自己為希希,程希的心終於算是落了下來。葡萄也不剝了,轉過頭看向解信誠:“舅舅,你不怕我嗎?我可真的是個怪物。”


    解信誠終於算是把柚子皮剝掉,掰了一瓣塞進嘴裏,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隻要心不怪就行。”說著,停了一會兒,把柚子吞下去,才接著小聲的,好象自言自語似地嘟噥了一句:“這世界怪物哪有人可怕。”


    程希的耳力可比普通人強太多,這句含混的嘟噥程希聽得清清楚楚,不由一愣,沒想到自己這個年輕的舅舅,性格裏竟有如此真實又黑暗的認知。是這個時代吧,才造就了他這樣的“怪物”。看他昨天麵對老向時的表現就知道,他平時裝得跟個大人似的虛偽客氣,想法與做法卻完全是兩回事。


    “舅舅,你剛才說你還曠工?你是什麽工作?”程希問。


    剛才還感性地深沉了一下的解信誠,聽見這個問題,臉騰地就紅了,粉粉一片,還挺可愛,聲音也壓低不少:“其實算不上什麽工作。就是街道上辦的一個做工裝的作坊工廠,就十幾個人,因為殘疾人優先,我才有這個名額。我不愛去……反正去不去都差不多。”


    程希眨了眨眼,心裏算著,六六年就全麵停課鬧革命了,那時的解信誠到底有多大:“舅舅,你今年多少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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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一個小娃娃打聽自己的年紀,解信誠多少覺得有些好笑,拍了拍程希的腦袋,笑嘻嘻地說:“十九歲,開年就二十了。小不點希希,你幾歲了?”


    “我四歲了。不過,你真年輕。”程希感歎一句,見解信誠就要變臉,連忙加了一句:“比我媽媽小四歲。”這才見解信誠點了點頭。


    “說起年紀。”解信誠似乎拿程希當成與自己平等的成人來對待了,皺了下眉:“咱們真得早點回去。林強……哦,就是我家鄰居,發小。你得喊林叔叔。他比我小一歲,我來的時候,他就說他開年就要去參軍。我們回去晚了,可能會見不到他了……”


    聽著解信誠絮絮叨叨,程希的思緒散開來。仔細算下來,六六年的時候,解信誠才十歲。將將小學畢業而已。這一耽誤就是十年。一個小學畢業的成年人,而且還是個殘疾人,在今後的世界裏會處在什麽樣的階層,程希完全可以想像得到。


    來到這裏之後,程希第一次產生了“這是最壞的時代”的想法。隻因為幾個人的弄權,就完完全全地耽誤了一代人!不,也許算得上兩代人,三代人了。當時的初中生一代,高中生又一代,上億人的青春就這樣被拋棄了,可悲可歎!這真是,隻有本國才能發生的事!程希想著都覺得有怒氣都無處發作,生生隻能憋著。可恨!


    算了,不去想這些。無論如何,一切終將過去,未來……程希看了眼吃柚子吃得開心不已的解信誠,心中暗暗發誓:隻要他視我為親人,我就不會讓他受苦挨餓。一定要讓他快快樂樂,再也不會想起人比怪物可怕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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