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眼神閃爍,似有些掙紮,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顧雲山也不去管他,將此事言明,轉身便走了。烏雲沉沉,一場秋雨將要來了。少年死死盯著那墨色的人影漸行漸遠,過了好一會兒才爬向自己的刀,緊緊握住刀柄,手指撫過其上暗刻的“錢塘”銘文,終和著天際滾滾雷聲,落下淚來。


    秋雨來勢洶洶,去得毫無留戀。桌上茶湯未涼透,雨就已經停了勢頭,收入沉墜墜的陰雲裏,不曉得何時還要再措手不及地下一場。顧雲山結了茶錢,目光渾不在意地掠過那擠在茶肆角落裏躲雨、眼神遊離的少年身上,便自低頭扶簷走了出去。


    他與應竹約了三日後在清永驛站見麵,算算路程已經就要到了,是以走得不甚著急,馬也不騎了,就牽著韁繩慢慢沿著官道向前,也不管身後悉悉索索的,是那少年刻意壓低的步伐。


    這孩子耐性好得很,就這麽悄悄地跟了顧雲山三天。顧雲山休息,他就躲在草叢裏盯著,顧雲山上路,他便遠遠地綴在後邊,顧雲山吃飯,他也藏在樹上隨便吃兩個餅子,顧雲山睡覺……唉,誰沒個困的時候?好在顧雲山根本沒有覺察後頭這個跟屁蟲,便沒有發生過那少年一覺醒來便找不見顧雲山的情形。


    世上沒有毫無破綻的人,他實在很想再試一次——看起來顧雲山也沒有傳聞中那般強大,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江湖人,畢竟他連自己都沒有發現,退一步說,就算失敗,這人也說過會放自己走一次,瞧他說話時鄭重的樣子,應該是可信的吧。少年遠遠地看著顧雲山一路順手收拾了兩三波作亂的天風流倭寇,又打退了幾個攔路的劫匪,他今天好像心情不錯,走著路還哼些沒聽過的曲子,以手拂過身側矮樹橫生的枝條,簌簌地落了一地細碎金黃的桂花。


    他要去做什麽?


    少年輕功比刀法練得好些,想也是小時候上躥下跳,不肯好好練刀,因為這個沒少被父親責罰。可這會兒他卻不免有些得意起來,這一上午在這香樟林中騰挪,他可是連隻鳥兒都沒驚動。顧雲山步子微微一頓,便又快向前了幾步,這幾步比之先前,的確可用莽撞來形容了,行走間身周樹葉抹了他一身的露水,哪還有先前半點不緊不慢的從容與矜持?


    “阿竹!”聽他聲音也盡是歡喜,全不像這一路與旁人說話的語氣。


    “咦,雲山?”


    少年在香樟枝頭藏好身形,望向前方,便隱約見得林中不遠處還有兩人,一個白衣,一個紫衣,那都不重要的。他的目光緊盯著顧雲山的後背,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這人終於卸下了最後一點戒備。


    少年握緊了刀,知道這是他跟的這一路上最好的機會——顧雲山毫無防備,而他的朋友也還未過來。他幾乎想也沒想,便烏鵲一般躍下枝頭,長刀借勢下劈,足夠的高度彌補了他力道不足的缺陷,此時便如泰山千鈞,直迫像顧雲山的肩頸。


    這實在是誌在必得的一擊——倘若顧雲山未側移那一尺。顧雲山心中頗感無奈,又覺得輕鬆。這傢夥精明得可以啊,竟挑到這樣的時機來刺殺他,不過也好,他既用過這一次機會,想來退去後也該乖乖回家修煉,短時間內不會再來尋他麻煩。


    ……這算不算放虎歸山呢?


    顧雲山笑笑,正待開口說話,一把冷冽而淩厲的劍已遞到身前來。這劍比風還快,枝上警覺的烏鴉都尚未驚起,一股濃腥的血氣就已掩蓋了空氣裏淡淡的桂香。


    應竹將薄刃自少年心口抽出,淡然一抹:“看來是你來得早些,我……”說著回頭看向顧雲山,想說的話便都堵回肚子裏去了,“雲山?”


    笑意枯萎在他唇邊,顧雲山錯愕地看著那瞪大了眼睛的少年——他好像想說什麽,眼裏有憤怒不甘與難以置信,可他的確已經死了,且死不瞑目。轟鳴的雷聲又從天際滾過,壓在顧雲山的心頭。他張了張口,不敢在與那少年對視,卻憤怒地看向應竹:“應竹!你幹什麽?!”


    應竹愣了愣,不明白顧雲山的意思:“什麽?”


    顧雲山的手微微顫抖,臉色更顯蒼白。他好像想爭辯什麽,可是又有心無力,隻能痛苦地閉了閉眼睛,退了一步。他好像再次看到薑錢塘的眼睛,看到影劍劍下無數亡魂的眼睛。他下手的時候毫不留情,那是情非得已,可他辨得清是非,心腸亦非鐵石,他會感到愧疚、感到難過,甚至想要償還……然而少年死寂的眼睛盯著他,像是嘲弄,像是譴責,像是質問,然而一切還沒有開始,就已在無聲之中結束了。


    “他想殺你啊!”應竹反應了過來,愕然道。這刺客的殺氣毫不掩飾,十餘尺之外都能覺察,他不可能感覺錯!可偏偏顧雲山紅著眼睛瞪著他,以從未有過的惱恨朝他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應竹盯著他看了數息,似想從他眼裏看出些什麽,終於在沉默中長吸了口氣,扭頭朝後邊的唐一年道:“我們走。”


    “師父……”唐一年遲疑地看了眼顧雲山,期期艾艾地勸道,“他可能……”


    “走,去清永。”應竹卻冷硬地打斷了他,緊攥著劍,頭也不回地逕自走了。唐一年看看他又看看顧雲山,嘆了口氣,趕忙跟了過去。這林間轉眼便隻剩下顧雲山一人,便是枝頭的寒鴉亦盡都騰枝而去了。血水已漫過顧雲山的鞋履,染上難以洗去的猩紅。顧雲山垂頭望了望自己的雙手,半晌終於自嘲地笑笑,緩緩倚在了旁邊的香樟樹上,仰頭望向烏壓壓的天際。


    冷雨不知何時又落了下來。


    酒樓建在香蝶林邊。


    這裏曾經開了半個月的茶肆,直到那一年笑道人下山,那茶肆主人才揭了原來唯唯諾諾的偽裝,搖身一變成了殺手榜第四的“無常”。至於那一戰的結果,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笑道人至今嬉皮笑臉活得好好的,而那茶肆卻不知何時叫人盤下來建了個酒樓。


    當然,這不會是一個平常的酒樓。


    顧雲山遠遠地看了一眼這酒樓前掛的旗子,便摘下頭上的扶蘇鬥笠,在門口抖了抖水,這才走了進去。雨天酒樓裏生意稍顯蕭條——說是稍顯,實在有些客氣了——酒樓裏一個客人也沒有,隻有一個老闆娘滿麵愁容地坐在櫃檯後頭打著算盤。


    老闆娘聽見了腳步聲,立刻便擠了張笑臉出來,抬頭見是顧雲山,笑臉當下就垮了,沒精打采道:“還當是來買酒的,沒想到的是來討錢的,晦氣,晦氣。”


    顯然是今天還沒開張。


    顧雲山無心調笑,從懷裏摸了一塊玉牌出來:“成了。”


    老闆娘細看了一下那玉牌暗刻的紋樣,點頭道:“果然是魚嚼梅花。”頓了頓,又輕嘆道,“浪費了這麽風雅的名字。”


    顧雲山半個月前接的任務,這魚嚼梅花佩屬於一個風流浪子,算不上十惡不赦,但也稱不上是什麽好人。老闆娘又看了看顧雲山,道:“我這兩天又有兩個單子,賞銀是‘魚嚼梅花’的五倍,你要不要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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