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山默了片刻,問道:“後來呢?”


    “她哥哥冥頑不靈,最後還是死在了公孫師兄劍下。”應竹答道,“許多人笑她傻,可我卻很明白那種感覺。我那時便想……如果你真是青龍會的人,我大約也隻這一條路可走。”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發亮,眼神是極認真的。他平靜的話語像是一顆投進湖水裏的石子兒,在顧雲山心中漾起層層漣漪,久不能平。他忍不住伸手握了一握應竹的手掌,輕聲道:“我豈會辜負你?”頓了一頓,又道,“你那天刺了我一劍,我還沒討回來呢。你的命已經算是抵給我了,可不許亂來。”


    應竹輕聲笑了一下,道:“不會亂來的。”


    應竹作為此次真武之行的領隊,自然不能無緣無故玩起失蹤,是以隻能隔三差五地溜下山與顧雲山切磋兩把。顧雲山劍道天賦頗高,又已然領略到驅影之術的神髓精要,如今雖沒有了影哥的助力,算是從頭練起,再加之有應竹這等高手拆招試劍,進境自是一日千裏。


    一場夜雨方歇,朝陽映著沉浮的雲海,雲海疊著漸青的遠山,山間細流的春水洗去冬日的酷寒,終於透出幾分二月末輕盈的暖意來。顧雲山於石台一眺,便忽見得遠處一道白影騰身一躍,險之又險地在山石一點,穿雲飄雪一般輕輕落在台上,朝顧雲山笑了一笑:“我來了!”


    顧雲山有些意外:“今日怎麽早間來?不用管你哪些師弟師妹麽?”


    “笑師兄說帶他們四下遊玩踏青去了。”應竹答道,“他上迴路過玉華集,講了一路的鬼故事,我不想再聽了。”


    顧雲山大笑起來,道:“你還是怕鬼麽?”


    應竹頓了一頓,既不想承認,又無法否認,隻得模稜兩可道:“我不怕影哥……”


    顧雲山咳了一聲,故意道:“‘今日我兒周歲,景兄講他截了一片月光相贈,可惜我兒大哭不止,讓乳娘抱出去哄了許久才息。’不曉得講的是誰?”


    應竹默了片刻,鎮定道:“我下山時看見那邊有個山澗,去不去打打牙祭?”


    “好啊!”顧雲山笑應了一聲,略過先前的話不提。


    顧雲山這些日子一直在這處修煉,累了便琢磨琢磨陣法,說偷偷離開這閉關之所到別處遊蕩,倒真是第一次,對這附近的地形反倒沒有應竹熟悉。兩人自陡峭的石壁下去,不多時果真見一道懸泉自雲深處墜下,砸落在山腳一汪小潭,炸起一蓬一蓬的浪花來,激流被兀出潭水的青石阻了一阻,終變了溫順的性子,柔柔地依著淺淺的河床,往山穀裏流淌而去。河水淺而清澈,亂石間隱隱可見遊動的鱖魚,像宣紙上落下一筆一筆淡淡的青墨色。


    “竟有花鯽魚,這個好吃!”應竹瞧著高興極了,摩拳擦掌地往旁邊挑了一根結實的樹枝,用劍削出一個頗為鋒利的尖刺,拿手比劃了一下,頗為滿意地點點頭,朝顧雲山道:“看我的。”


    說著便自脫了最外的棉衣,又除了護手與靴襪,將袖子、褲腿挽了起來,用繩子紮好,便涉水而入,握著那一截樹枝屏息凝神,好似在等著什麽。水流剛剛沒過小腿一半,晃晃悠悠地漾去一層漣漪。顧雲山隻看得他一個緊繃的側影,裸露的小臂因為用力而顯露出結實的線條,被和暖的日頭映著,晃眼得很。那些石台洞天裏未曾動過的綺念竟一瞬間潮水一般地起了來,他忽然覺得喉嚨有些幹渴,忍不住上前了兩步。


    便是這時應竹目光一凝,手中的木叉重重地往水裏一紮,竟有他幾分出劍時的淩厲氣勢,既而又猛地將那木叉挑出水麵,便見那頂端一尾肥鱖叫他紮穿了,掙紮間魚尾甩動,將晶瑩的水珠甩了應竹一臉。


    應竹抹了一把臉,朝顧雲山頗為得意地一笑,一雙眼睛都在微微發亮:“給!”


    顧雲山手忙腳亂地將那木叉接了過來,卻哪知道該怎麽料理?應竹瞧他一副無措的模樣,哈哈笑了兩聲,道:“你把叉子從魚嘴插到魚腹,放在一邊,我一會來弄。”


    顧雲山“哦”了一聲,卻哪料那鱖魚性子兇悍,這會兒還沒死透,木叉子一碰,又瘋了似的掙動起來,毫無防備間險些被它魚尾彈到臉上去。


    “待會一定最先吃掉你!”顧雲山跟一條魚生著氣,將那條滑得溜手的鱖魚用力按在岸邊青石上,這才小心將木叉撤了,自魚嘴穿了進去。


    應竹莞爾,又捉了兩三條,便差遣顧雲山去拾些木柴,自己興致勃勃地用劍將鱖魚一一刮鱗去腮,又用削得細直的枝杈從腮部探進去絞出內髒來,這才到河裏沖洗幹淨。顧雲山點著了火堆,便見那應竹從懷裏摸出一大包形形色色的調料來,不由楞了楞,道:“你每次出門都帶這麽多東西?”


    應竹一麵將細鹽抹在魚身兩邊,一麵答道:“朝你們公廚討的。水解凍的時候叉魚再合適不過了!哎,這鱖魚是真好吃,你嚐過就知道了,可惜現在沒有鍋,不然還可以做點別的花樣。”他倒是曉得吃的。


    顧雲山向來是個不近庖廚的,這時即便有心幫忙,也隻能乖乖坐在一旁看著應竹將魚架在火上燒烤,間或刷油,不多時便將兩麵烤得金黃,香氣四溢。顧雲山默默咽了口口水,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應竹那一截裸露的小臂,腦子裏也不知想的是吃的魚,還是別的甚麽。隻待應竹將那烤好的鱖魚伸到眼前來,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啊”了一聲。


    “你不是要報仇?”應竹笑他:“也不用盯得這麽緊吧?”


    “啊?哦哦哦……”顧雲山輕咳了一聲,趕忙從他手裏接過自己的“仇魚”,略有些尷尬地低了低頭,咬了一口。


    跟魚有仇,但是跟好吃的沒仇。鱖魚肉多刺少,被應竹炮製得外邊酥脆裏邊軟嫩,又因著用劍在兩側橫削了幾道抹了調料,也入味得很,偏生這魚不曾開膛破肚,內髒都是從腮部絞出來,吃起來更是汁水四溢,鮮美異常。顧雲山這些年也出入過不少口碑與口味俱佳的酒樓,卻覺得那席上珍饈,都比不得這鄉野間應竹遞來的一串烤魚。


    應竹忙活得差不多了,便也坐在一旁的青石上拿了一串來:“好吃嗎?”


    “我舌頭都要吞下去了!”顧雲山笑說著,晃了晃手裏的木頭簽子,紮進地上,又拿了一條來:“在燕來鎮,我就曉得你廚藝好,卻沒想到這麽好!”


    應竹認真地剔了魚刺,答道:“我在家中常幫阿姐做飯。”


    “你回家去,家裏人還好嗎?”顧雲山隨口問道。


    “都挺好的。”提起家人來,應竹麵上又露出些許笑意來,“秋子的手藝學了我爹七八成,過年時忙得很。阿娘身體也十分健朗。”


    顧雲山點頭道:“真好。真武山每年過年都很熱鬧,香客很多。偶然也會隨師父師叔們下山去做法,累人得很。”


    兩人閑聊了幾句,將魚分而食之,日已過午了。和暖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騰起融融的暖意。應竹吃得饜足,懶洋洋地半靠著青石坐著,用木籤扒拉了木柴灰燼,將那火堆掩了。顧雲山忽地止住了話頭,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一會,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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