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中元之戰


    呼嘯的山風收斂了冬日的酷寒,輕扯了山腰棉絮似的流雲,裁作仙人飄逸的裙紗,雖冬月將盡,可這山壁間竟仍爬滿了密密叢叢的青翠藤蘿,甚至還藏了些子細碎的小花兒。


    “這是?”若非親見,顧雲山怎麽也想不到那萬仞石樑的危崖之下,雲深之處,竟還有這一番洞天。


    “為師少時曾在此觀雲海悟道,隻是地勢太過險峻了,故沒告訴你們這些小輩。”張夢白拈鬚答道。


    顧雲山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四下望去,隻見四周雲氣蔚然,圍在龍脊一般連綿的山巒腰間。他少時看書駁雜,涉獵得廣,自然看得出這處亭台靈氣沖盈,生平罕見。


    張夢白道:“我觀你體內氣息平和中暗藏著些駁雜混亂,應是受了影魅的影響。世間有形即有影,可要修成影魅,非集天地精氣不可得之,本是世間至純之物,卻被段非無所汙。好在此處靈氣充沛,靜心梳理,當有所成。”


    顧雲山微愣,身邊卻忽的凝出個人形來,正是那影子。影麵色微微發白,但較之玉華小樓剛從鬼玉出來時已好了不少,當下朝張夢白拱手道:“多謝真人照拂。”


    “你能修成人形,是自己的造化,貧道不過錦上添花罷了。”張夢白嗬嗬一笑,又對顧雲山道,“君子直道而行,不為物動,不為情拘,但行其當行,事其當事。雲山,你應當清楚,為師罰你在此麵壁,並非因你劍下亡魂幾何。”


    “是。”顧雲山斂眸答了一聲。


    張夢白微微頷首,又留了片刻,便自離去了。顧雲山撥開山壁間的藤蘿,便進了裏邊去,入口雖窄,山中洞室卻通達上天,平日少見的明麗日光流金似的傾瀉而下,匯於洞天中一汪淺淺的泉水,騰起裊裊的雲氣。池邊有一蒲團,更遠些有石床石桌,桌上燈燭書簡,壁上隱隱刻了一些文字,大約是前人留下的舊跡。


    顧雲山尋了個地方坐下,問那跟進來的黑衣人:“影哥,這些日子怎麽都不見你?叫你也不應。”


    “此事說來話長……”影嘆了一聲,解釋道:“二十年前段非無之前將我騙來襄州,想將我煉化,我自是不肯,拚命逃脫了出去,神魂卻已是殘缺,逼不得已逃到你影子裏汲取生機。說來你小時體弱多病,多半是我的錯了。”


    顧雲山笑笑,對此並不在意:“不妨的。影哥你從前的事都想起來了?”


    “我另一半神魂留在那塊鬼玉裏,前些日子在玉華小樓,段非無再度將我封入其中,我便想起來了。”影嘆了一聲,道,“那鬼玉中煞氣怨氣實在驚人,險些便要被其淹沒了心智。好在阿竹及時趕到,以冰晶魄鎮魂,我才得以將鬼玉之中的力量吃下,停了那陣法。不過那股力量陰穢躁動,還需煉化,這陣子我得閉關一些時日了。”


    顧雲山應道:“好。”


    影身形一晃,便又消失了蹤跡。他本是天地靈氣所生,與此處便更是如魚得水,想必出關之後修為更加精深凝實,化作人形之消耗,想必可以忽略不計了。


    ——大約要到分別的時候了。


    顧雲山暗暗地想著,心裏升起幾分不舍來。然而人豈不如雲海生滅變幻,哪有恆常的境況呢?


    顧雲山靜坐了一會兒,嘆了一聲,便從隨身帶來的東西裏找出一隻窄小的木匣來。這匣子乃是應竹離開襄州回家過年之後不久易開陽想起來交給他的,裏邊裝著應竹這三年來給他寄的書信,約摸一月一封,如今也有厚厚的一疊了。他以手指履過信封上被墨洇過的起伏痕跡,拆開最底下那時間久遠的一封,展信細細讀來。


    *


    臘月才過不久,真武山便迎來了一批來自秦川太白的客人。天下劍派多如牛毛,卻有太白、真武劍法出類拔萃,並稱於世。每年此時都會有太白弟子前來交流劍道,隻是這一回卻有些奇怪了。


    “咦,獨孤那傢夥也曉得躲懶了?”笑道人沒見著熟人,便問另一個熟人。


    應竹朝他拱手行了一禮,解釋道:“獨孤師兄同公孫師兄一道準備試劍大會,抽不開身,便由我代勞了。”


    笑道人嘿然笑笑,將一行人引上山去,嘴巴卻停不住,直將這真武山上的風土人情與那些初來的少年太白弟子們細說了起來。應竹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將人安頓好了之後總算尋了個機會找到笑道人,問起顧雲山來。


    “我就知道你要憋不住來問我。”笑道人得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年前回家之後雲山便去長生樓後邊的萬仞石樑麵壁思過,待遇好得我這個做師兄的都嫉妒得很啊。”


    應竹聞言鬆了口氣,又問:“此話怎講?”


    “你想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豈不妙哉?唉,哪像我,在山上雜事多得很,下了山又要天天開會!”笑道人嘆道。


    “……”應竹默然片刻,道,“笑師兄,麵壁應當沒有酒喝。”


    “應師弟所言甚是!不過在這山上修行,喝酒都要偷偷摸摸的。不過麽,應師弟來者是客,拘束也少些……”笑道人眨眨眼,“應師弟,改日可要請我喝酒啊。”


    應竹會意,笑道:“那是自然。”


    待一眾太白弟子安頓下來,日已遲了。應竹與同伴一道用過了飯,便各自道別回屋歇息。他了無倦意,反倒是心中有幾分冀待與迫切愈發熱烈了起來,強自按捺到夜色漸漸深濃,這才悄然運起輕功,做賊似的往長生樓方向去了。


    丹爐已經熄了,丹青子與道童茯苓也該早去睡了。輕紗似的雲絮挽著皎潔的月輝,應竹借著常青的灌木藏匿身形,一時也覺得感慨。五年已過了,那一年在崖邊,顧雲山與他還不算熟識呢,卻將自己身懷影魅的秘密同他和盤托出,那時還說影哥要偷學太白劍招,無怪乎後來傳言中影劍的劍淩厲又迅捷,與真武路數頗有些出入。隻是顧雲山劍術究竟到了何種程度,除去鸚哥鎮那倉促的交手,便再沒試過了。一念及此,應竹便覺得心更熱了幾分,撲麵而來的冷峭尖風也不去管,隻站在崖邊向下眺望。


    襄州的山多險峻,這萬仞崖壁尤為陡峭,直如一劍劈下所成,白的山石,黑的樹影,夜色沉在山腰,便是皎皎月光都難以將之照明,愈發顯得深不可測。顧雲山在哪個密所思過,笑道人不說,他自然也無從知曉,正躊躇間忽聽得身邊悉悉索索的響動,回頭望去,卻是一頭成年的梅花鹿從灌木叢中擠了出來,瞧見應竹,眼中竟好似有幾分喜意,過來蹭了蹭應竹的手掌。


    應竹便知這是五年前那頭叫做樂樂的小鹿,早年劍練得累了,便同雲山一道來陪它玩,餵過許多次仙鶴草,卻不料它還記著他。應竹忍不住彎了彎唇角,伸手摸了摸樂樂毛茸茸的腦袋,喚了它一聲:“樂樂。”


    顧雲山走了一趟劍招,仍覺得奇怪得很。自影脫體而出閉關去之後,他的驅影便一直使得不太順手——習慣的確是件很可怕的事,尤其還是這樣像是與生俱來一般的存在。可這也無可厚非,影哥能一償夙願修得人形,他也是替影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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