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忍不住披了衣裳起來,提筆想與顧雲山寫信,點起燈來,又不知從何寫起,隻得罷筆。他不知道世上有多少影,不知道顧雲山的影與他親生父親成心寧的景兄有什麽關聯,亦不曉得這些,與成家滅門一事有多少瓜葛。


    “我總得先自己知道點什麽,不能總在這裏胡亂猜測。”他心裏想著,又出神半晌,提上燈籠, 往應氏指點的老宅去了。宅子掩在深林裏,沿著山徑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得模糊的院子。那院子挺大,可南側的屋子卻已不堪風霜,坍坯作這院子荒棄的佐證。靠山的屋子是石砌的,尚保存完好,門上鎖叫人撬壞了,裏邊也叫賊人弄得亂成一團,桌椅亂倒,櫃子橫斜,可能是滅門之禍留下來的。裏間書房要好些,統共不過一桌一案一書櫃,櫃子裏藏書有些亂,不少就這麽扔在屋子中間,大抵是小偷瞧著沒有值錢的東西,也沒耐心一本一本翻過去吧。


    應竹將燈擱在桌上,俯身去拾地上的書卷。秦川常年有雪,夏日天氣暖些,反倒是一年裏最潮的時節,不少書籍的已經起了黴,隱約能辨裏邊的內容,有許多應竹沒看過的詩詞歌賦,亦藏了不少曲譜。應竹看這亂成一團的屋子,心中陡然生出些許莫名的悲戚來。他手握著書卷,心中一時竟覺得茫然——這就是他親生父母生活的地方,這就是他們死的地方。


    他以手撫過桌案邊陳舊的血跡與劍痕,默立了良久,將地上的書拾起來,摞在桌上。他不曉得自己做這些有什麽意義,興許不過是不願意這間屋子看起來如此潦倒。


    舊案會在他手中浮出真相的,他心裏暗暗地想著,抬頭望向窗外。月光正落在那坍倒的泥牆上,他隱約看見一個似是故意為之的刻痕,斑駁地留在地基的青石上。


    他曾在寒江城整理九華孟家滅門一案的卷宗時見過這個圖案。


    它屬於江湖上最神秘的殺手組織——血衣樓。


    血衣樓是個什麽樣的組織?江湖上沒有人不曉得。它神秘卻龐大,網羅了無數身手詭譎的刺客,可是要怎麽找到它,江湖上卻鮮少有人知道——他們好像並不存在,卻又好像無處不在。然而這樣一個殺手組織,為何會盯上鸚哥鎮這樣一個普通文士、甚至還要趕盡殺絕?


    應竹闔上生父成心寧留下的筆記,揉了揉額角,剪了桌上燃燒已久的蠟燭燈芯。這本筆記是他收拾滿地狼藉的舊書時發現的,裏麵記載著截止滅門前夜每日發生的事情,時間很長,故存有好幾冊。然而即便到了最後一日,成心寧所記的依舊是“明日有親朋來訪,與竹娘入鎮採買,買了一支鳳頭釵,與竹娘十分相配。念及與景兄一別近一載,不知近況如何。”之類的瑣事,絲毫沒有大難臨頭的徵兆。


    不過他那位景兄此時已離去一年,這便奇了。應竹原以為成家滅門與這鬼影說不定有什麽關聯,這麽一看,倒不盡然。再往前看去,便見成心寧又記道:“今日作別段兄、景兄,唉,我與景兄相處二十餘年,竟未嚐想過今日一別!然修行之事,我也無從置喙,罷、罷!願好!”


    又言:“段兄說他遊歷時途經仙山,於景兄修行大有裨益。景兄聞言大喜,問了許久此事。夜裏同我說,‘下次來找你,便能與你喝酒了罷!’但願那時我不會變成個糟老頭子,哈哈。”


    其他的便是“今日我兒周歲,景兄講他截了一片月光相贈,可惜我兒大哭不止,讓乳娘抱出去哄了許久才息。傻景兄,傷心什麽,我兒感覺得到你呀。”之類的隻言片語,沒什麽重要的線索了。


    應竹微微凝眉,若說有什麽可疑,便隻有出在這位捉鬼的段兄身上了。若按應氏所言,這位段道長看出他家有血光之災,可他已將那景兄帶走,成家依然滅了滿門……然而倘若他不過是信口開河的騙子,何以知道景兄的存在?


    可世間道士何其多?真武觀裏隻怕都不下千人,更別提星羅棋布的小道觀。應竹嘆了口氣,想了想,重新在桌前坐下。


    “姓段的同門怎麽這麽多啊!”


    顧雲山在心裏哀叫了一聲,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阿竹隨口在信中提了一句,未必真要從你這裏得到答案的。”影說道,“世上道士這麽多,光真武就有不下千人,姓段的怎麽沒有百十來個?……也不知道阿竹問這個做什麽……”


    “他既然問了,我總要盡一份力。阿竹做事總有他的道理,不然還不如用寫這幾個字的功夫去練劍!”顧雲山笑道。


    “你們啊……”影無奈地笑了笑。


    “這份名冊整理好,生平也盡力完善……嗯,我這便寫信,約阿竹下山一敘。影哥,你說約哪裏好?”


    “嘖嘖,你自己分明已有決斷,還來問我?”影哼了兩聲,道,“你不是早聽說開封有個論劍大會?”


    顧雲山嘿然一笑,提筆與應竹相約。


    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格外地早,方近八月,天氣便已透出幾分寒意,論劍台上的劍意卻更加森冷,以至於那道士收劍回匣時,台下的人都幾乎忘記了將歡呼贈予最後的獲勝者。


    他的對手,是個太白弟子,他的劍很快,但沒有應竹快,也沒有應竹淩厲精準。倘若應竹在,那麽站在他對麵、站在論劍大會最後一戰的擂台上的,就不會是這個人了。


    可他看過論劍的每一場比賽,應竹沒有來。


    顧雲山看了一眼半跪在地上的太白,稍退了一步,道了一聲“承讓”,也不等對方回答,隻惋惜地輕嘆了一聲,人便已下了台子,留得那太白愣在原地,氣憤難當。


    “那小夥子,生得倒是俊俏,難怪你會看上他。”這是一個柔媚的女聲響在酒樓二層的窗台上。身段妖嬈的女子一手輕敲著欄杆,一邊輕笑道。


    “我看上的可不是他這張麵皮。”另一人道。這人隔著窗台的珠簾坐在屋內,天色漸暗,他也未點起燈火,麵容在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晰。


    那女子嬌笑了兩聲,夕陽映在她那張清麗的臉孔上、映在她尖刺一般的長釵上:“你圖謀什麽,我可不想知道。”言罷,身形一晃,人便消失在了窗台。


    那廂顧雲山正坐在酒仙居裏,獨對一壺冷酒,無精打采道:“影哥,你說他收到我的信了麽?”


    “估計是沒有吧。”影回答得也不甚肯定。


    “他之前若要動身去什麽地方,都會提前告訴我。”顧雲山喪氣道:“也不曉得碰上了什麽要緊事?”


    “興許與那姓段的道士有關?”影猜測道。


    顧雲山摸了摸懷裏那本名冊,還未來得及嘆氣,一雙蔥白的素手便取了他桌上的酒盞,問道:“少俠,我可以坐在這兒麽?”


    酒仙居裏正熱鬧著,空位也不算多的。顧雲山沒有在意,頭也沒抬,隻隨口道:“請便。”


    “真是無情呀。”那女子笑了一聲,將他盞中的酒水喝了,還偏要與他擠在一條長凳上坐,“小道長,你在論劍上的比試,我一場都沒漏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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