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的寢殿就在西側的三希堂,皇帝進來的時候,太上皇已經換好了衣服,正往那輪椅上挪。看見兒子進來了, 太上皇十分高興地道:“灁兒,你可來了, 我正跟你母後說,外麵春光正好,要去園子裏逛逛去。”


    後麵正悄悄地揉著眼睛的馮皇後一愣,皇帝早就欠身答道:“父皇,讓兒臣伺候您去。”


    “好,你來推輪椅。”


    太上皇的幹脆利落,讓皇帝著實愣了一下。因為他還記得,當初下麵把輪椅做好的時候,太上皇還暴跳如雷,怒吼著自己不是廢物,還砍了好幾個奴才。再後來,他的父皇身體更加不好了,躺在病榻上昏睡的時候多,近兩年,更是難得清醒一回。可如今……


    皇帝終於認識到,他的父親老了。


    皇帝會用老了一詞來避諱,可皇後卻直接在心裏用了大限將至四個字。


    皇後迅速地瞟了一眼賈琰,低下了頭,卻不知道自己的小動作被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寧壽宮的花園是不大,卻異常精緻。宮裏無論如何裁減,都不會減了寧壽宮的份例,因此,寧壽宮一年四季都是繁花似錦,到了春日裏,更甚。


    因為太上皇之故,寧壽宮花園各處的小徑都重新修繕過了,一色的青石板,鋪得極其平整,可以讓太上皇的輪椅輕鬆地在花間穿行。


    太上皇指著前方怒放的荼蘼道:“朕記得皇後的窗前就有這一樹荼蘼,皇後在窗下寫字的時候,這花瓣會飄落在紙上。”


    賈琰道:“是啊,清涼殿的荼蘼是六宮裏麵開得最好的。”


    “咦?難道不是開在你的窗前嗎?”


    賈琰道:“我又不是姐姐,喜歡在窗下寫字。比起在練字,我更喜歡在禦花園裏逛,要不就是看話本遊記之類的閑書。”


    “想不到皇後還喜歡看話本?朕記得皇後並不喜歡聽戲。”


    “是不喜歡啊。宮裏的戲曲來來去去就那麽幾齣,都是歌功頌德的玩意兒。外頭的戲曲,都是一些無聊文人編出來的才子佳人,就跟我娘家祖母當年說過的那樣,”說著,賈琰就學氣了賈母的口氣::“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隻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麽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隻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麽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


    說得太上皇也笑了起來:“皇後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皇兒,你不知道,當年你母後才十三四歲吧,有一次朕去拜訪國丈,順便見了你母後,你知道你母後是怎麽是怎麽說的嗎?”


    皇帝道:“回父皇,兒臣不知。”


    “你母後說,朕在宮裏睡別的女人,她不管,但是,她的屋子,她自己要睡的,要朕別在她的屋子裏寵幸別人。”


    後麵的皇後聽說,都驚呆了。


    她可是很清楚的,當年賈琰接受皇家禮聘的時候,預定的不過是六妃之一的淑妃之位,上麵還有貴人貴妃貴嬪三夫人壓著,更別說,當時她還沒有進宮呢!


    賈琰道:“您怎麽不說,我還說過,我不會把自己的姐姐妹妹介紹給您。更不會把自己身邊的丫頭宮女塞給您呢?”


    太上皇微微一笑,拉著賈琰的手,道:“是啊。朕就是中意你這一點。”


    作為一國之君,即便很長一段時間手裏沒有什麽權,可是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他身邊也從來不缺女人,更不缺想往他身邊塞女人的人。當年孟皇後就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情,固然是因為孟皇後無子也壞了身子,可是對於太上皇來說,孟皇後此舉,也確實有失莊重,也失去了太上皇對她的信任。


    就是竺太貴人當年,身體不舒服的時候也曾經打過讓身邊的人服侍太上皇的主意。


    也就是因為這樣,孟皇後去世之後,太上皇就第一時間想到了賈琰。


    當時提出賈家的女兒不利生養——最好的證明就是賈敏,出嫁一二十年,都到了絕信之期,才先開花後結果生了一兒一女,兒子還沒有養大——可是當時還是皇帝的太上皇覺得,身為一國之母,皇後不是皇家的生育工具,還必須要有足夠的氣量。孟皇後讓宮女侍奉君王,又何嚐不是擔心那些出身高貴的妃子生育之後,威脅到她的地位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但是,皇子的教養關係到國祚,豈能因為一個女子的私心而廢?


    所以,太上皇選擇了賈琰。因為賈琰說過,宮裏有的是禮聘進宮的妃子,不需要他將就宮女侍婢。


    而後來,賈琰進宮之後,也的確是這麽做的。隻要有需要,賈琰就直接動用中宮箋表,從官宦千金、世家名媛之中公開揀擇妃嬪。


    太上皇中意賈琰,因為賈琰在皇後這個位置上做得極好。對比之下,為皇家開枝散葉,倒成了其次。如果賈琰當年沒有早早懷孕,太上皇也許就會在獨寵賈琰一年之後,開始恩澤後宮了。可是賈琰早早地懷孕,證明了自己的生育能力沒有問題,太上皇就決定隻寵賈琰一個了。因為一個出色有氣量的皇後,生下的皇子,絕對是不同的。而事實也證明了,太上皇的選擇沒有錯。


    當然,這些話,太上皇當然不能直說。


    太上皇不能直說,可是不等於說皇帝就聽不懂了。


    想到父親到了這個時候還擔心著自己,擔心著這個國家,皇帝滿腹心酸。父親說的是自己跟母親當年的舊事,又何嚐不是在提點自己呢?


    皇帝就這樣,滿腹心酸,卻依舊麵帶微笑,推著輪椅,一路聽著父母鬥嘴,說著他們年輕時候的故事。


    有那麽一刻,皇帝是羨慕的,他羨慕父親遇到了母親。但是他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際遇,不能強求,隻能順勢而為。


    就這樣,在兒子兒媳和四位重臣的陪同下,太上皇賞玩了大半個寧壽宮花園,然後,讓兒子把輪椅推到了那層層疊疊宛如華蓋一般的柘樹下,就著樹蔭納涼。任誰看見太上皇手搭在妻子的肩頭麵帶微笑地小憩都會不忍打擾。


    如果不是左相發現不對,試了一下太上皇的鼻息,隻怕都發現不了太上皇已經走了。


    是的,曾經在仁宗皇帝的陰影下極力掙紮的半輩子,後半輩子又中了毒不能理事多年來一直纏綿病榻的太上皇終於走了,在妻兒的陪伴下靜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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