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的哪有自家摘的香?往年都是異兒摘的,今年他不在家,我先替他存起來,待他回家就能用上。”傅清姣笑著應道,見樂紹成的目光凝在自己手上,低頭一瞧,手指不知何時被劃了道血口子,連罐中的桂花也沾了血。


    “哎呀,這幾朵不能用了……”


    “夫人別動、別動,老夫去取藥來!”


    “嗨,老頭子別緊張,吮一下就好啦。”傅清姣追著樂紹成的背影道,轉頭看見那間空置了大半年的廂房,嘴邊的笑容淡了下去,輕聲嘆道,“今年桂花開得比往年都漂亮,可惜異兒沒福氣看了。”


    她將手指含在嘴中,淡淡的腥味令她心頭一跳,見樂紹成已折返回來,便斂去愁容,半嗔半笑地接過他手中的紗布。


    ……異兒,你們一定要平安回來。


    有力的手臂環過樂無異的腰。巨大的衝力令少年的腦袋重重磕在對方身上,下一刻即被手掌牢牢護住。他被抱著連滾幾圈卸去衝力,直到耳旁響起刺耳的刮擦聲,沖勢才得以止住。


    廝殺聲從頭頂的石板縫隙滲進黑暗,分明咫尺之遙,卻好似遠在天邊。樂無異不知究竟何處是夢,何處才是真,能觸到的唯有身下那人的溫度,帶著藥香的溫潤氣息,還有彼此呼應、逐漸統合的心跳。


    真的,是師父……


    樂無異深深地呼吸,在對方領口偷偷蹭掉淚水,念起兒時跌下樹那回差點把人砸暈,忙伸手去探謝衣鼻息:“師父醒醒,師父……你有沒有受傷?”


    “嗯……那年無異七歲,如今年歲漸長,體態倒不似幼時豐潤,為師大約能承得住。”緊貼的胸腔微微震動,謝衣的聲音裏夾著幾分戲謔。


    “我小時候是胖了點嘛……哎,師父沒事就好。”


    幼時的他不過半人高,盡可以貓似地趴在謝衣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可是以如今的年紀……樂無異很快發覺二人的姿勢太不像話,臉立時熱了。


    方才護住後腦的手掌轉過來,摸了摸少年熱乎乎的臉,疑惑道:“為師這回又不曾裝暈,無異怎的又哭了?”


    “……裝?等等,師父那時被我砸暈過去……其實是裝的?”


    不錯,眼下謝衣既能安然無恙,當年又怎會真的被個幼童“砸暈”?


    “師父你、你居然連小孩子都騙!我後來再沒敢爬過樹,就怕掉下來砸傷人!”樂無異哼了幾聲,眼淚倒不知不覺止住了。


    滑涼的髮絲沾在臉頰上,緊擁的懷抱十分溫暖。樂無異卻不敢趴太久,紅著臉想撐起身子,環在腰間的手臂忽然緊了緊。


    “師父,怎麽了?”


    “傻孩子,”謝衣輕嘆,“乖乖讓為師抱會兒。”


    “哪裏傻了,也不是孩子。”樂無異委委屈屈地反駁著,鼻頭又開始發酸,忍不住蹭著謝衣的衣襟坦白,“師父,我也很想你。”


    待二人起身,樂無異被謝衣握住手,摸黑走了幾步。直到四周的景物被鬆明映亮,一股涼意瞬時爬上他的後背——他們所立之處,竟是一座僅兩丈見方的懸空石台。


    石台設有護欄,被幾根粗大的繩索吊在半空,距地宮入口並不很遠。樂無異看著謝衣探身抽出卡在石欄間的昭明劍,才知若非剛才堅韌的劍身阻住了衝力,此時他們早已翻下石台,跌進底下深深的黑暗中了。


    謝衣道:“莫怕,此地為師來過數回,必會護你周全。”


    樂無異點點頭,握緊了謝衣的手。


    每層塔壁都遍布著佛龕改鑿成的牢室,火光遙遙一照,黝黑的洞口好似枯葉上的腐爛蟲斑,又像是被剜去眼珠的空洞眼眶。它們一層層細密地堆疊著,詭異而沉默地注視著他們。


    樂無異一間間地數去,仍是找不出當年與母親待過的那一間,神遊之際,差點被一顆半嵌在石台上的珠子絆倒。低頭一瞧,腳下盡是一顆顆凸起的石珠,不由脫口道:“這石台怎麽……鑿得像個蓮蓬似的?”


    謝衣贊同地點頭,又道石台的升降機關便埋於石珠之下。他按七星之位踩下石珠,腳下很快傳出哢噠哢噠的機關啟動聲,四周的牽引繩索亦緩慢地遊動起來。石刻的斑駁銘文環繞著他們,隨著謝衣的移步,二人的影子逐漸靠近、重合、分離、又再一次相遇,周而復始。


    機關的撞擊聲令樂無異的心緒漸漸平靜,他回想先前跟著程廷鈞去正殿,沿路遭遇的巡兵不下幾十撥,到了正殿門口,守衛卻不過寥寥幾人,實屬反常。思來想去,沈夜有恃無恐的原因大約隻有一個——蠱王強悍至極,即便有人進入地宮,也傷不到它半分。


    ……師父居然還有心思和自己開玩笑!


    不過倒也沒什麽可害怕的,樂無異又想。他在謝衣回到身邊時拉住他的手,心道無論接下去遇到什麽,自己都會和師父在一起。


    “回程時反著走一遍,即是‘升’的指令,步子都記下了?”


    樂無異點頭,拉著謝衣坐下:“師父陪無異坐一會吧……我想和你說說話。”


    石台緩慢地降落,廝殺聲愈發模糊。謝衣詢問程廷鈞的傷勢,樂無異道那時沈夜不防有人阻攔,鞭子應是失了幾分準頭,隻願程前輩未被擊中要害。


    謝衣閉著眼嘆口氣,樂無異想起那些牆根的百草穀標記,好奇道:“為什麽流月城人並不防備程前輩?”


    “他入牢後即被種下牽線蠱,心神俱失行如傀儡。此地不宜常人久居,有些傀儡被撥來充作僕役,程前輩便是其中之一。我伺機給他種上冥蝶蠱,兩蠱相剋令牽線蠱效力減弱,待他神智恢復,我便教他以傀儡之身掩人耳目。”


    “原來如此。還好我們來得早,萬一冥蝶卵孵化,他就危險了……”


    “他本可獨自脫身,隻是彼時為師尚未尋到克製蠱王的關竅,他不願打草驚蛇,遂作為內應留下了。”


    “世上還真有能操控人的蠱蟲……所以沈夜將你變成‘初七’後命你殺我,其實是想試試牽線蠱的效用。”


    “不錯,他對我多有懷疑,遲遲不予我獨自行動。解除蠱患迫在眉睫,若無人引路,百草穀難以尋到此處……幸好你將他們帶來了。”


    樂無異垂下頭:“唉,你和程前輩費了那麽大周章……也不知怎麽,我就把地宮的門給開了,他們都沒趕得及一起下來。”


    “此事……確是意料之外,無異無須自責。連心蠱主憑依矩木樹精與蠱王締結血盟,蠱王視其為血親,才準其進入地宮,卻不知無異的血為何亦能開啟此處……”謝衣沉吟道,“據說,極為強健的宿主所育之蠱才會成為蠱王,難道你恰與那名宿主有些淵源?或是由於你體內亦存有少許木精,蠱王誤將你的血認作了我……可惜為師不善蠱術,眼下無法明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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