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孟珩不慌不忙地搓動著手中的樹葉,撿出其中葉片尤為寬闊的,稍稍翻捲起來,捲起一個微翹的稜角,然後將其舉至唇邊。


    軒玉郎一動不動地盯著孟珩的動作,笑眯眯道:“別是叫我玉麵山的狐給嚇傻了,你拿樹葉有什麽用?該去折那桃樹上最壯的一根枝,說不得還能支支楞楞喝退幾隻膽弱的狐呢。”


    語罷他還“好心”地撿起地上一根折枝丟過去,堪堪丟在少年腳邊,道:“拿起來,拿起來!”


    孟珩對他這一番舉動不予理睬,隻凝神望著領頭的那隻火紅的狐。


    此時這狐離他尚有一丈距離,其餘眾狐也都在一丈開外,圈成半圓漸漸圍攏過來。


    然步履之間雖蓄勢待發,卻也都小心翼翼,似是在等待最後的指令。


    孟珩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右後方倚在一塊巨石上的白衣男子。


    必是在等這位的指示無疑。


    他輕笑一聲,動作反淡然起來,薄唇輕抿上那簡易的“樂器”,氣流震盪,便有風嘯林泉一般的悠揚曲調斷斷續續從那單薄的葉片中頓挫飄蕩出去。


    用樹葉吹曲,於他而言並非是第一次。當初為了精深以聲樂催眠的技法,除了拿現成的各種樂器訓練外,更有意地訓練了以各種不常見的民族樂器,乃至手邊任意可得之物為樂器來吹奏催眠樂曲。


    樹葉便是最常用的一種。


    其音色雖與竹笛、琴瑟相去甚遠,然而那音域尖利之處倒也正可把那催眠曲的詭吊陰譎之處表現出來。


    時而幽咽鳴泣,時而斷續梗塞,時而嘹亮開闊。


    不知不覺間,眾狐已下意識地退去一箭之地。


    軒玉郎更是神色一凜。


    且不說用樹葉吹曲本身就見所未見,此等詭譎陰翳的曲調更是聞所未聞。他不耐地揮了揮袖,屏息凝神,不想那曲調偏生像一縷不易察覺的微風一般,見fèng插針地往耳朵裏鑽,竟纏得他昏昏沉沉,渾身不自在。


    再一看那些個本來威勢凜凜的狐狸們,這會兒更是七仰八叉,躺的臥的都有,一個個喉中嘶吼,痛苦不堪,比起他自己來,姿態更是目不忍視。


    軒玉郎的臉色有些陰晴不定了。這些狐狸中最不濟的也有一二百年修為,打頭那紅狐卻是比紅玉的修為還要深些,此刻竟都不敵少年一曲。


    他強自運功穩住心神,這才能稍稍驅趕一些心中煩躁渾沌之感。甩袖正坐,扭過頭去看向孟珩。


    卻見少年雖姿容有些疲憊憔悴之意,然背脊挺直,傲然而立,手執一片單薄樹葉,便像是負劍操戈,劍指長虹。


    少年的嘴邊似乎還微微帶了一抹從容笑意。


    軒玉郎挑了挑眉。這副模樣倒叫他有些欣賞了,不過麽……


    他唇邊綻開一抹狡黠的笑,輕輕挑動了手指,不再遮蔽自己身上那龐大的妖異之氣,直逼孟珩而去。


    眾狐也被這頓起的氣息所感,本就被孟珩一曲折磨得幾欲抓狂,現下更是兩股戰戰,瑟瑟發抖,俱是倒地不起。


    軒玉郎對它們輕瞥一眼,不耐地揮了揮衣袖,把它們卷到了十丈開外,這才些微減輕了點眾狐的痛苦,然後方悠哉悠哉地看著不遠處的少年。


    少年額上冒了一層冷汗,然而他仍堅持著吹奏那一首未完的曲。


    不過視線卻是轉到了軒玉郎這邊,雙目有如星辰般亮瑩瑩地看著他。


    軒玉郎不由一笑,道:“怎麽?我看你在這種情況下還如何淡然得起來。”


    他見少年不為所動,緊繃著一張臉,神情頗為嚴肅,倒笑得愈發愉悅:“扛不住了吧?扛不住就別扛了,你們人類不是最會審時度勢、趨利避害的麽?既是如此,你乖乖叫我一聲舅舅,說不定我一高興,就不折騰你了呢。”


    然而這邊孟珩已是血脈賁張,氣息沸騰,腦中神經突突地跳動,叫他幾次險些摔倒在地,手中的樹葉也不知何時滑落出去了。


    自那狐群出現,再到軒玉郎妖氣頓起,他堅持到現在已是極限。


    此刻那體內的妖性又蠢蠢欲動,勾動著他心底的嗜血欲望。


    他猛地抬頭看向軒玉郎,雙眸裏布滿血絲。


    這個人言辭神態之間對他挑逗居多,卻並無明確意圖,推來想去不過是想在他身上看場戲罷了。


    實不必受此人的挑釁。


    隻他既知道那嗜血欲望是由原主妖性所起,就絕不可任由這妖性控製自己的意誌。


    原主死都死了,難不成還想藉由這殼子來控製自己麽。


    孟珩如此想著,彎唇一笑,驀地後退兩步,猛地紮進剛剛那溪水之中。


    溪水沁涼,從頭頂猛地衝下,一瞬之間倒澆滅了那些許氣息的躁動,然而許是那涼意過猛,竟激得他頭腦又是一陣昏沉,他眼前一黑,終是暈眩了過去。


    軒玉郎有些驚詫地看著孟珩的舉動。


    他在原地愣了半晌,終是嘖嘖有聲地搖了搖頭,躍下巨石,走到溪邊,蹲在地上看了半晌。


    隻見少年已昏死過去,衣袖烏髮相互纏擾間,整個人漸漸浮上水麵。


    臉色已是青白,眉頭微蹙間堆積著滿滿的倦色。


    軒玉郎頗覺得有些無趣,正待要拂袖離去,忽然想到剛剛少年以樹葉吹曲震退一幹妖狐,又想起之前在石府之中不知怎地,那一雙眼眸竟叫自己看得出神迷思之事,心中玩味不已,腦中便又閃過一計,忙一揮衣袖,把赤裸的少年提起到岸邊,又對著他看了半日,方狡黠一笑,起身而去。


    卻見他起身之時,那方才還春和景明的一派景色已是天翻地覆。


    陰雲驟起,波濤洶湧,野獸嘶鳴,迷霧重重。


    竟不知究竟方才那如畫景致是真,還是眼前這陰森景象為真了。


    第50章


    “淅淅瀝瀝——”


    一陣淒風冷雨打在孟珩的身上,他蹙了蹙眉頭,終是醒了過來。


    沉入溪中之時肺裏嗆進了不少水汽,他猛地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方覺得胸腔裏好受了些許。


    雨勢卻是愈發的大了。冷雨粘在身上,叫他不由得有些發抖。


    重重雨幕擋在眼前,使一丈之外的地方都看得有些不真切。漫天陰雲翻滾著捲動著移過來,更使目之所及皆是晦暗一片。


    孟珩集中精神看向遠處,然而視線卻被阻擋。


    他索性閉上了眼睛,隻聚精會神地聽著耳畔的動靜。


    風吹雨響,隱隱地有野獸的嘶吼聲,穿過雨幕而來。


    這究竟是……玉麵山,還是又到了什麽地方?


    孟珩又睜開雙目,往身側看去。


    他記得昏過去之前為了使那氣息歸於平靜,他撲進了水中,眼下卻是身側無水,隻有一條沙徑,遙遙地延伸向那雨幕之中。


    沙徑?此處緣何會有沙徑?


    那耳畔的野獸嘶鳴卻是越來越近了,容不得他細想,便有風馳電掣一陣匆匆腳步,由遠及近地傳來。


    卻不是狐狸。看那被雨幕遮掩得影影綽綽的身形,竟像是豺狼虎豹之類。


    然而鼻尖卻亦隱隱捕捉到一絲妖異之氣,卻是怪異得很。


    那一群野獸並不多等,似是見孟珩隻身一人,手中無物,又身形單薄,便漸漸壯了膽,邁動著四肢匍匐過來。


    孟珩沒有動。眼下四周皆是厚重雨幕,目不可視,身側又皆為沙徑石路,處處為平地,根本藏無可藏。


    更是連一棵樹、半片糙也不見,不可能像剛剛那樣採摘樹葉為樂器,來吹奏催眠曲。


    或許便要命喪於此。孟珩凝眉暗想。


    隻不過,不到最後一刻,便仍有嚐試的餘地。


    他穩住氣息,底盤紋絲不動,隻透過那雨幕,目光平靜地望著最前麵那身姿猛健的獸中之王。


    既是妖物所化,定然有神智、思維,應當比猛獸倒要好應對一些。


    這隻黑斑黃紋虎又穿過雨簾,往前湊了幾分,現下離孟珩隻有兩尺距離。


    獸王所噴出的溫熱鼻息近在眼前,它張了張那血盆大口,似是迫不及待地想把孟珩吞入腹中。


    孟珩皺了皺眉,視線掃過一同靠近過來的豺、狼、獅、豹等獸,心中疑雲漸漸醞釀。


    不對,眼下情景很是不對勁。


    他再凝眸看向那蓄勢待發的黑斑黃紋虎,仔細審視了片刻,竟是緩緩地勾唇笑了。


    索性也不再幹坐在原地,以手撐地慢悠悠站了起來。


    一眾野獸登時將虎視眈眈的目光追隨過來,那黑斑黃紋虎更是喉中咆哮一聲,目眥盡裂地怒視著眼前意圖反抗的獵物。


    仿佛隻要孟珩再動一下,它便要撲過來將他撕成碎片!


    孟珩卻恍若未覺,隻嘴角噙笑,目不斜視地向那最前麵的獸王走去。


    兩尺、一尺、半尺……終於,二者的距離隻在一寸之間。


    在傲然盤踞的猛虎麵前,少年瘦小的就像是一隻白兔,隻要那野獸張一張口,便能把他的脖頸咬斷。


    然而那獸王卻沒有動作。


    除了咆哮、怒視和舞爪示威之外,便再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了。


    再看一旁幾個跟隨的豺狼獅豹,竟也是如此,彼此之間拉開圓陣將他團團圍住,可偏沒有一個伸出自己那尖牙利齒,朝他撲過來。


    孟珩瞭然地微微一笑。


    虎豹豺狼、猛獸雄獅本來就勢同水火,絕不相容,縱然天長日久有了靈性,化而為妖,亦不當融洽共處、群攻一個獵物。


    再細察那黑斑黃紋虎身上所纏之妖氣,雖陰沉詭吊,卻若有若無,平淡和緩,決然不像是蓄勢待發、獵物在前的猛獸所發出,與之前想要取他性命、張牙舞爪的妖所散發出的妖氣完全是兩番模樣。


    雖有兇悍之形,卻無兇悍之氣,便是漏洞所在。


    孟珩更上前了一步,他伸出手去輕輕觸碰那猛虎的前額,隻見剎那之間,這體格龐大的猛獸竟如同煙霧一般,緩緩蒸騰在那重重雨幕之中,不見蹤影。


    與此同時,兩側的豺狼獅豹也一陣煙霧繚繞,然後被那淒風冷雨打散,蕩然無存。


    原來竟是幻境。


    孟珩輕笑一聲,微微仰頸看向天邊漸漸散去的陰霾。


    有幾縷微光衝破雲層,漸次擴大,而後緩緩驅散了這淒糜的雨。


    雨聲漸停,風聲漸止,終於露出了這一方天地的本真麵目。


    卻是飛沙走石,重巒疊嶂,道路交錯,不見歸途。


    孟珩卻不見方才的驚疑了。


    本來沙地之上,緣何會引來瓢潑大雨?既有雨水澆灌,又緣何會有不毛之沙?


    處處矛盾,處處疑雲,可見此情此景,大抵是有人故意為之,專門擾人思緒,亂象迷眼罷了。


    既是幻象亂景,此間又淡淡瀰漫著一股妖異之氣,想必定是仍在玉麵山無疑。


    而出此幻象之者,也隻有那位千年的狐妖了。


    既是那位的手筆,恐怕任自己四處探查走動也無濟於事,也不會隻是亂景這麽簡單,或許會有如同剛才那般猛獸一類的威脅出現。因而不如待在此處,靜觀其變。


    孟珩微微收斂笑意,倒也不四處觀望了,隻斂眉垂目,靜等變故出現。


    果然不過須臾之間,眼前景色又有變化。飛沙走石皆一幻而成車水馬龍,那重巒疊嶂影影綽綽、漣漪晃蕩,也終於天翻地覆,幻化成了玉宇瓊樓、雕樑畫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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