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話未說完,卻被少年打斷:“我是問你為什麽要傷了自己?”


    孟珩三兩步跨至青年麵前,一把抬起青年手臂,捲起袖子,露出那慘不忍睹的一道血痕。


    “為什麽,要讓我喝你的血?”孟珩質問的聲音裏少見地帶上了毫不掩藏的情緒波動,那一雙墨玉般的眼眸也微微眯起,直直地望著青年。


    肖彧對上孟珩的雙眸,微微皺了眉頭,並不做聲,良久,他才毫無躲閃地答道:“因為不忍。”


    “在下不忍心看到孟大夫如此磋磨自己。”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孟珩卻顯然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青年,他更傾身湊近了青年幾分,染著血的薄唇紅得刺目而淒糜,冷聲開口道:“你難道就不想想,我若是被什麽妖魔附體,或是徹底失了神智,把你也一併殺掉喝血,又該當如何?”


    “孟大夫你怎能如此對主子說話……”旁邊黎青實在看不過去,忍不住對這不依不饒、不知感恩的少年喝道。


    卻聞得青年一聲怒喝。


    “黎青,住嘴!”青年喝斥道:“若你閑得無事,自可退下,無須在此多言。”


    黎青咬了咬牙,有些不甘心地閉了口,他看了二人一眼,終是默默退下,走出這間屋子,守在幾丈遠之地。


    羅雲見此,也默默地退到一邊,不打擾二人相談。


    肖彧這才轉過頭來,看著少年,神色竟頗為鄭重地道:“如果是那樣的話,在下也甘之如飴,隻要能為孟大夫解得些許苦痛,在下便值得了。”


    他說完,神情中又添上一抹輕鬆,甚至還有一絲髮自內心的笑意悄悄浮上青年的嘴角。


    第42章


    孟珩的表情有些默然。他看著青年,許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愚蠢。”


    撂下這冷冷的一句話,他不顧青年瞬間閃過的黯淡神色,轉身便拂袖而去。


    “珩兒!”


    背後傳來一道略顯焦急的呼喚,孟珩卻仍沒有回頭,隻一逕往那東廂房而去。


    兩天以來的混亂狀態再加上失血過多,以及體內還未徹底平復下來的那極寒極熱氣息的來回激盪,使得陣陣的暈眩感不斷席捲而來。


    孟珩有些吃力地扶住路旁斜出來的竹枝,閉了閉眼。


    此刻再想如往常那般調動精神意誌的集中,竟似是極其困難的事情,然而腦中不斷回現的青年血流滿臂的畫麵卻在不停地刺激著他。


    他強忍著暈眩感,一把沖開麵前東廂房的門,動作粗魯地在裏麵一片翻找。


    所幸平日裏他那些藥材都會分門別類地整理在幾處,他很快便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滿意一笑,才又回到正廳。


    肖彧看著去而復返的少年,倒是麵露幾分喜色,剛想開口說什麽,卻見少年冷著一張臉,道:“把胳膊伸出來。”


    肖彧一時有些不解,心下卻牽掛少年體虛,不敢再惹著少年,便老老實實地伸出手臂。


    卻見孟珩搬了張椅子坐於肖彧對麵,一手將那從東廂房拿來的木匣放在桌上,一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將他的手臂微微懸空在桌麵上,然後動作竟甚為輕柔地捲起了青年的衣袖。


    卷到一半,卻聽見青年倒吸一口冷氣,似是剛剛幾番動作下來,那衣袖被血液凝住,竟揭不下來。


    孟珩抬眸看了一眼青年的表情,復又微低下頭在那木匣裏找出一把剪刀來,對準那被黏住的地方,利索地把那半截衣袖都剪了下來。


    “閣下這一身衣服看上去就價值不菲,不過這被剪壞的損失,我可是一點都不會賠的。”


    他一邊冷言道,一邊拿他用竹製成的鑷子,捏起木匣裏的幾團藥棉,點了藥,更放輕了幾分力道,往青年手臂上那淋淋的血痕上擦去。


    “在下自是不敢讓孟大夫賠償。”肖彧看著少年微垂著眸的側臉,苦笑道,語罷,他頓了頓,聲音裏似乎浸潤了一些別樣的情緒,“這些,都是肖某心甘情願的。”


    少年聽了這話並無應答,隻半垂著頭,動作似極為認真地在給他處理著傷口。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


    被少年用棉花擦拭的地方泛起了些微的癢意,仿佛倒消融了剛剛那劇烈的燒灼感,他甚至有一種錯覺,似乎剛剛那令他肝腸寸斷的痛心未曾出現過,兩人隻是如同現在一般,祥和安寧地對坐一處。


    如此想著,卻聽得少年聲音低低地說了句什麽,肖彧愣了愣,並沒有聽清。


    “我問你,疼麽?剛剛。”少年並沒有抬頭,隻留那如墨染般的烏黑髮頂對著他。


    肖彧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疼。”


    卻見少年抬眼看他,雙眸微眯,似有不信,便又忙道:“真的。”


    他用另一隻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素白帕子,輕輕湊到少年的唇邊,動作略有些笨拙地拭去少年唇角殷紅的血漬,眸色微暗,語氣裏似有落寞:“以後若是再發生這類事情,孟大夫可否告知於我,無論何時……”


    孟珩手上動作一頓,而後偏頭躲過青年的手,低下頭給青年受傷的手臂做最後的包紮。


    肖彧見孟珩不答,心裏登時像被火燎了一般,之前被擋在門外而不得入的不安焦躁、驟然見到少年失常狀態時的震驚痛心、以及抱著少年時的自覺無力無用之感統統湧上心頭。


    “珩兒,你答應我呀!”他禁不住低聲哀求道。


    孟珩眼瞼微顫了一瞬,他拿剪刀剪掉綁在青年傷口上的多餘的綁帶,抬頭看了青年良久,最終才在那雙眼眸深切的注視下,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好。”


    然後就被抱了個滿懷。


    青年絲毫不顧剛剛受傷的手臂,隻緊緊地抱著少年,把下巴放在少年頭頂,一手輕撫著少年身後如瀑的青絲,一遍又一遍地喚著:“珩兒……”


    孟珩的神色微微變換了幾番,過了半晌,終是緩緩閉上了雙眸,略有些疲憊地倚在青年的懷中。


    ———


    然而孟珩還是沒有告訴肖彧,他之所以會如此失常的原因。


    並無他故,隻是連他自己也不能確定這原因罷了。


    把自己都無法確認的事情告訴他人,無非是讓那人也白添了份擔心而已。


    肖彧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輕易離開,他在不斷地用一種極其幼稚的方式勸誘著少年。


    “珩兒,無論如何,今晚我都不能放你一個人待在家裏,讓我留下來陪你,不然你跟我回宮,我叫太醫給你診治。”


    孟珩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對方,隻隨意把袖子一挽,露出那已經包紮好的手臂,笑道:“還診治什麽?莫不是皇子殿下自己都信不過自己處理傷口的手法?小傷而已,用不著大驚小怪。”


    “我是怕你……”肖彧眸色一暗,有些欲言又止。


    孟珩眯了眯眼,他突然覺得青年在自己麵前分外小心翼翼的模樣,讓自己十分受用。


    便薄唇一勾,邪笑了兩聲,湊到青年的耳邊,低聲道:“怕我什麽?”


    言語間嗓音略帶了點刻意壓低的沙啞,再夾雜著那隱隱的笑意,比平時更添了幾分誘惑。


    “怕我劃傷自己?還是怕我喝自己的血?”


    話落,他竟還伸出舌尖,舔了舔那略有些幹澀的薄唇,而後感嘆般道:“可是,那血的滋味實在是太美妙了……”


    “珩兒!”肖彧忍不住打斷少年的話。


    孟珩瞥了眼對方紅得快要滴出血的耳垂,眯眼笑得愉悅:“不嚐嚐怎麽知道呢?血液的腥甜混合著皮膚上略帶著汗液的鹹味,舔舐的時候有一種別樣的快感呢。肖公子不想知道這是怎樣一種感覺麽?”


    然而他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隻挑著眉望著對方的眼眸。


    那是一雙太過於憂心忡忡以至於隱隱含著瀕臨怒意的眼眸。


    他太理解這種眼神了,他曾經在病患的家屬身上,不止一次地看到過這種眼神。


    憂之深,責之切。


    沒想到這種眼神有一天也會被用到他自己身上。


    孟珩聳聳眉心,輕笑了兩聲,半垂下眼瞼低聲道:“好了,我隻是開個玩笑罷了。我已經沒事了,閣下實不用如此憂心。”


    直過了良久,才聽得青年悠悠一聲長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少年的囑託:“珩兒,我是真的擔心你。你可否哪怕稍微有一點,也體諒一下我的心情,好麽。”


    月光下的青年臉色顯得尤為蒼白,那恍然是緊繃的神經驟然放鬆下來的無力之態。


    孟珩斂眸輕笑,彼時有風拂過,少年的聲音被風吹著,輕飄飄地飛到了青年的耳中。


    “好。”他如此答道。


    肖彧心上一動,隻覺月華如水,晚風輕旭,那凜冽寒風全都被這一句輕悠悠的“好”沖得蕩然無存。


    唯餘一種難言的、恍惚夾雜著酸澀的喜悅之情,緩緩流淌過來。


    ———


    孟珩到底是沒留肖彧夜宿,更懶怠隨他去什麽宮裏,兩人又在門口磋磨了好一會兒,青年才頗有些不舍地命黎青駕車而去。


    孟珩也笑意玩味地看著青年的背影,過了會兒方回得宅中。


    此時時候已不早,星辰逐漸漫布於夜幕之上,偶有寒風颳過,拂得那竹葉颯颯作響,倒更顯得庭中一片靜謐。


    仿佛風平浪靜,再不會發生什麽不測之事。


    然而孟珩卻是絲毫無法放鬆起來。


    那陣妖異之氣來得詭譎,又去得突兀,被那不速之客帶走的003號兔子精、007號、009號他們都一去不見蹤影,在他狀態失常的兩天裏,甚至剩下的妖也一併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恐怕未必是什麽好兆頭。


    此妖對自己的影響如此之大,也是前所未有,此番直衝著孟宅而來,恐怕也是早有準備。


    想必它定不會如此善罷甘休。


    孟珩如此思索著,臉色更沉了幾分。


    他現在狀態很不好,撇去那手臂上的道道傷痕不提,僅是體內不時翻滾的那兩股氣息的衝撞,就很有可能會隨時使他再次失去神智。


    孟珩的手緊緊握成拳。


    肖彧的心情他當然理解,甚至感同身受。可雖然理解,卻也依舊不能讓他對自己的決定做出任何改變。


    無論接下來麵臨的是什麽,他隻需一個人去麵對,便已足矣。


    這接下來的風暴,甚至並沒有讓孟珩等多久,便驟然降臨。


    第43章 家


    這日又是一場大雪,年關將至,每個人都似忙碌起來,並不因這大雪停下匆忙而又飽含著喜悅的身影。


    來孟宅送禮拜年的也並不少,卻都意外地遭到了婉拒。


    然而聽說是孟大夫身體不適之後,也都表示萬分理解,唯留下禮品以表心意。


    可見少年並未因年前入獄一事而名聲有損,相反倒因那公堂之上離奇曲折的案情變化而更添了幾分名氣。


    羅雲無法再推拒,也隻好收了。


    那順天府的府尹大人聽聞少年身體有恙,竟也放在了心上,忙讓陳平代自己去孟宅探望少年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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