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東大雪,溫度極低,尤其是臨近聖誕節,整個紐約溫度不到13華氏度,曼哈頓的鋼鐵森林上掛著一層冰霜,似乎是北歐傳說中那些被冰封住城堡。


    長島,勳宅。


    天空是暗灰色的,臨近日落,又有雪片飄落,逐漸覆蓋了依舊碧綠色的草坪。


    大宅前麵有一個寬廣的空地,一個老管家身穿黑色的製服,筆直的站在巨石雕像之旁,那是一隻威風凜凜的獅子。此時,引擎的轟鳴聲破開烏雲,管家抬頭,一架黑色的小型直升機從海的那一端破雪而來。


    直升機停穩,門打開,有一個年輕人走下來。


    梳理整齊的頭發被風吹的稍顯散漫,卻是標準華爾街的裝扮,兩萬美金一套的西裝,黑色羊絨的大衣,異常適合出現在這座古老的莊園中,隻是,他蒼白的皮膚和那雙藍鑽一般的眼睛,與勳氏稍嫌格格不入。


    管家上前,微微躬身,用中文問候,“四少。”


    “簡伯,您好。”勳世奉停在老者麵前,說的也是中文,“他們都到齊了嗎?”


    在家裏說中文,想說英語就出去!——這是家規。


    “是的。”管家點頭,“老爺已經在客廳飲茶,另外,二爺與夫人也過來了。”


    “好,帶路吧。”


    簡管家在勳家服務了一生,他對於勳家各方各麵甚至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都了若指掌,卻唯獨對於眼前這位四少爺,他幾乎完全看不明白,於是莫名其妙的生出來一些忌憚,或者說,恐懼。


    人們對於自己不熟悉的事情與人物,都容易恐懼,因為無法掌握。


    大宅一層是red hall。


    暗紅色的大廳,周圍全是可以上蘇富比拍賣的古董家具,地板上鋪著巨大的阿拉伯羊毛與絲織成的地毯,上麵擺著巨大的沙發還有茶幾,輕盈難以形容的凍頂烏龍的香氣從茶具中嫋嫋升起。


    仆從推開門。


    勳世奉徑自走到正對著門那張巨大的真皮沙發前麵,對著正拿著單片眼鏡低頭認真看著一疊照片的老者輕聲說,“爺爺。”


    “老四啊,你來啦!”勳晚頤很高興,“這麽快?我還以為你晚飯那個點才過來!”


    勳世奉回答,“事情不多,做完,就過來了。”


    “好,好,好啊!”老者很高興,趕緊吩咐管家準備咖啡,“老簡啊,快去弄壺咖啡,老四不愛喝茶,我看啊,喝茶是咱們這些老年人的愛好,他們年輕人都不喜歡嘍!”


    屋子中很熱,有侍女過來為他脫掉羊絨外套。


    此時,他似乎才看見老者對麵的沙發上還坐著一對夫妻,衣著昂貴,態度同時也是異常昂貴。勳世奉知道,那是他的父親勳亭瀾與父親的合法妻子盛頤珊。


    “父親。”勳世奉點頭示意。


    “哦,你來了。”


    勳亭瀾看著他兒子,莫名其妙的站了起來。


    這似乎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等到他看到兒子那張毫無表情的蒼白的臉,就感覺到此時的他,顯得更加失態。


    盛頤珊原本在姿勢優美的飲著茶,姿勢優美的說著話。此時,她見身邊的丈夫以迎接上位者的姿勢站起來,她很不滿,但是她是異常聰明的女人,她將這種不滿深深掩埋,繼而在美麗的麵孔上換上一副完美的笑容,同時,她也跟隨著丈夫站起來。


    她,“arthur,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標準的社交場打招呼的言語。


    “父親,夫人。”勳世奉淡淡的回答,“我很好。”


    這次,勳夫人直接笑而不語。


    勳亭瀾則清咳一聲,對於剛才的尷尬有些欲蓋彌彰,“很好就好,最近感覺你很忙,很久沒有到長島這邊來了。”


    勳世奉,“是,有些忙。”


    此時,老者忽然發話,“別站著,都坐吧,你們站著我需要昂著頭看著你們,都坐下,咱們家裏難得人這麽齊全。老二,你母親帶著佘姐醃了兩塊牛肉,一會兒烤著吃。”


    所有人這才坐下。


    勳夫人盛頤珊對勳世奉說,“arthur,聽說你最近想搬家?”


    勳世奉,“是。”


    盛頤珊,“我知道你在曼哈頓看中一個公寓,那是一個古老家族的遺產,因為繼承人無法支付遺產稅而放在市場上競價,我的地產經紀也向我推薦了那裏,隻是競標實在太激烈,我退出了。現在市場上都知道你與柏林一為買家在做最後的角逐,戰況慘烈。這座公寓的競標之所以如此激烈,是因為那位繼承人把先人留下來的一些藝術品也放在房產中一起掛價。公寓地處曼哈頓,可以保值,這些都是次要的,那些藝術品卻是無價的,arthur,你是否也看中了那些藝術品的投資價值?”


    此時,簡伯為勳世奉端過來新粹取的蒸餾咖啡。


    他抿了一口,蒼白的臉色因為溫暖與愜意而顯得有些緩和。


    聽見勳夫人問他,他些微帶了一些笑,回答,“不是,我不知道什麽藝術品。我隻是想要搬家,康斯坦丁成立不久,事情繁雜,而那個公寓剛好離康斯坦丁很近,如果住在那裏,我以後可以走路到辦公室,這樣效率最高,不浪費時間。”


    勳夫人,“……”


    此時,老者忽然問勳世奉,“老四,你三叔那邊的麻煩處理的怎麽樣了?”


    勳世奉,“三叔那邊的事情我已經處理完畢。隻是,irs(internal revenue service)對他有一個3000萬美金的罰單。”


    勳家掌門人麵色一沉,“怎麽,你都幫他到這一步,這筆錢他不肯自己出?”


    勳世奉,“目前無法聯係到三叔,如果明天下午5點之前再無法聯係到他,我所能做的就是徹底將三叔舉報給國稅局,或者,用我自己的錢為他買單。”


    勳晚頤放下手中的單片眼鏡。


    “眼前arthur在勳家是沒有遺產分割權的,這筆錢讓他出,不合適。”勳夫人盛頤珊聲線冷靜卻華美的說,“我多嘴一句,父親,不要見怪。”


    “沒事。眼前老二當家,你作為他的賢內助,當然要多幫幫他。”勳晚頤,“老四當然不能出這筆錢,誒,老三這個孽障!……,罷了,自己的兒子都是債,我自己還!老簡,那我的支票簿,我給他還這個罰單。”


    盛頤珊又說,“父親,keh(老三訊亭澤的英文名字)自己惹的事讓您處理,這也不合適,我們都不會說什麽的,可是勳家家大業大,人口眾多,別的叔伯早已經有話說,要是再知道您支付了這筆罰單,我怕他們,……”


    老者沉吟了一下,“你有什麽方法?”


    盛頤珊,“父親,我想不如這樣,這筆錢我們出。martin(勳亭瀾的英文名字)是當家也是兄長,自己弟弟惹的禍,當然要他自己來負責。”


    “不行,老三闖的禍,不能讓你們吃虧!”


    “既然父親心疼我們,不讓我們吃虧,那麽,這筆錢就從三叔以後能拿到的遺產中扣除可好?”盛頤珊溫溫柔柔的說話,“這就好似是三叔提前支兌了那些不動產,別的叔伯也不會說什麽的。”


    聞言,老者果然開始認真考慮起來。


    勳世奉看了盛頤珊一眼,沒有任何情緒,又轉過來眼睛,看著自己麵前的茶幾上的那套價值連城的古瓷。——聽說,這些曾經屬於中國明朝的一個皇帝,白色的底色,青藍色的花紋,描繪著讓人無法看懂的時節,真是見鬼!


    不久,老者點頭,“這樣做也好。隻是,眼下你們還是吃虧。”


    盛頤珊,“既然父親還是擔心我們吃虧,不如轉一些東西nce名下,那個孩子自己一個人在劍橋讀書,那麽辛苦,讓人擔心。”


    “好!nce勳暮生是他們那一輩最小的孩子。一想起他,老者臉上露出見到心頭肉般慈愛的笑容,“一說起小七,我想起來一件事。本來不想讓你們知道,不過,既然今天人都到齊了,也讓你們一起看看。”


    老者手指揮動,簡管家把他手中的那疊照片分到勳世奉、勳亭瀾與盛頤珊手中。


    勳晚頤說,“這個女孩子是小七的同學,叫蘇離,她是我舊友的孫女,我看他們以後要是情投意合,我們與蘇家做一回兒女親家,這是最圓滿的事情了。”


    勳世奉看著手中的照片。


    那是一個小女孩的清秀的小臉,對著鏡頭笑。背景就在劍橋,她靠在三一學院草坪上那棵著名的蘋果樹旁邊,自己也笑的像一個掛在枝頭的蘋果。


    第二張,那是一張翻拍的照片,背景是在中國,那個據說是勳家根基的燕城,照片中的小姑娘穿著紗裙,在街道上看著人來人往。


    第三張,這個背景就是姑娘的家,那個名叫萬荷千峰園的宅子,中國舊時朱門的奢華,雕梁畫棟,那個小姑娘換了裝束,戴著水袖,似乎在做戲。旁邊是一個青澀的如同一根翠竹一般的少年,不知是什麽人。


    “怎麽樣?”老者詢問在座的幾人。


    勳世奉沒有回答,他隻是把手中的照片放在一旁。


    這些事情對於他來說都是毫無意義。


    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勳暮生將要與一個什麽樣子的女孩子結婚,他一直都知道。因為他的弟弟從一出生就擁有巨額財產的繼承權,相對應的,他就要背負著等同於那些財產的責任。


    照片中的女孩子,名叫蘇離,那是一個完全不符合他對於女性的審美卻與勳家異常合適的女性。


    然而,他卻曾經見過她。


    一個下午,在倫敦,她nce一起過來吃飯。


    他對她的印象並不深刻,隻記得她對於max準備的晚飯讚不絕口,一直在吃,一直在吃,吃了很多。


    ……


    即使她看起來隨和,並且笑的像狗尾巴花一樣。


    但是,那種女子,全是一個樣子。


    從外表看出來,她世家出身,受過良好的教育,最好還是溫柔端莊;而內在的核心應該如同勳夫人一般,從來不會直白說話,永遠拐彎抹角再為自己謀取一切。外表美豔如同白色的牡丹,內在卻潰爛的如同皇後區傑克遜高地的下水道。


    雖然勳世奉對這種女子敬謝不敏,但是他知道,對於勳家來說,這樣的女人最適合做夫人。


    她們中的佼佼者擁有母獅子一般的力量,眼前這位勳夫人就是明證。


    對於蘇離,盛頤珊應該滿意。


    ……


    也許,未必。


    ……


    果然,盛頤珊微笑著開口,“父親,我看這個女孩子好。蘇家是燕城名門,百年望族,這樣家庭出身的女孩子沒有那麽多詭詐的心機,這樣好,同時,她又是我們小七的同學,劍橋的學生,資質都不差的,隻是,……”


    “父親,我也知道蘇家還有一個傳統,百年來,他們在兒女婚事上奉行的是’男娶,獨生女不嫁’,這是類似古時候殷商王族一般的舊俗。蘇家的女兒們,尤其是獨生女對家族擁有絕對繼承權,同時,有些姑娘如果願意,可以不外嫁隻招贅的,這樣的家庭培養的女孩子會不會太強勢了一些?”


    “我們家的小七自幼在祖父母膝下長大,異常嬌慣,平時不太知道忍讓,再為他找這樣一個姑娘,我怕,他們,……”


    果然。


    母獅子是需要自己的地盤的,一頭成年的母獅必定不願意與一頭雌性幼獅圈在同一片草地上。


    ……


    “老四,你怎麽看?”勳晚頤詢問他這位看似遊離在外的長孫,“你覺得這個姑娘合適嗎?”


    “不知道。”勳世奉,“但是我覺得這樣的事情,需要詢nce的意見,畢竟,愛情與婚姻是他的私事。”


    勳世奉以為這是同他完全無關的事情,沒有想到,他的祖父忽然這樣詢問,“如果,這個姑娘與你交往,你願意嗎?”


    “……”


    “如果,蘇離與你交往,我願意嗎?”勳晚頤又問了一句。


    這是什麽鬼問題?


    一個一麵之緣,卻沒有什麽深刻的印象的女人,目前對他來說,這就是一個隻存在於照片上的女人。蘇離沒有生動的臉,沒有身體,沒有氣味,沒有聲音,沒有溫度,雖然在大西洋的另一邊,她是一個活著的女人,但是在他印象中,她隻是一個印在照片上一個模糊的符號,這樣的符號,怎麽能讓人產生真實的感情,更不要說人類所有感情中最奢侈的愛情?


    隻是,勳世奉還沒有說話,他的父親勳亭瀾以一種模糊的聲音回答,“父親,我看到有關蘇家的報道,父親的舊友,也就是蘇離的爺爺是一位有名的畫家,他曾經說過,希望自己孩子的丈夫還是華人,……,100%的華人。”


    勳世奉擁有一半白人血統,他的母親是勳亭瀾年輕時候廝混的歐洲少女,極其美豔,性格卻極野。勳世奉在性格上與外貌上遺傳了他的母親,如果他不說中文,沒有人知道他是華人,更不要說他本身就不算濃厚的華人血統。


    勳氏最講究血統純正,50%不算濃,75%依舊不算,一定要100%!


    隻有完全沒有任何雜質的100%的血統,才能被認可為100%的華人,才能被勳家100%的接受。這種論調,如同社會達爾文理論一半的血腥與不容於世,卻被勳家暗自奉為金科玉律。


    勳世奉沒有100%華人血統,他的那雙藍色的眼睛,如同一把鋒芒畢露的利劍,時刻提醒這勳家人,——arthur hsun的桀驁不馴與非我族人其心必異的本質。


    隻是,在提到與蘇家聯姻的時候提出來,尤其是勳亭瀾提出,真是微妙的諷刺。


    ——原來,在’家人’,尤其是’父親’眼中,與蘇家聯姻,他是一個不夠格的人選。


    聞言,勳世奉抬頭,麵對他的父親,冷淡的笑了。


    這種笑容讓勳亭瀾恐懼到顫栗!


    冷!


    即使red hall使用中央空調,常年將溫度控製在73華氏度,溫暖如春,但是勳亭瀾依舊感覺到寒冷。那是從心底翻出來的冰寒,他似乎成了曼哈頓那些價值連城的高樓大廈,此時被凍在紐約的冰雪風暴中,似乎,他可以以這樣一種姿勢,一直到生命的終點!


    “老四?”勳晚頤提醒他。


    勳世奉卻收斂了那種鋒利,隻是笑,微微搖頭,也不說話,卻讓他的祖父足以明白他的心意,堅定,幾乎沒有任何改變的可能。


    他可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他的婚姻可以用來做交易。隻是,至少他要尋找一個可以給他足夠的利益,讓他願意分享自己生活空間的女人。


    這疊照片中的姑娘,目前他完全看不出來她的價值在哪裏。


    雖然,他的’家人’認為他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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