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我門外街旁邊有一位老人家,她是燕城的老人,我給她念過詩詞,這一句她老人家怎麽也記不清楚,總是記成——萬貫家財都做了土。


    再以後,我的一個損友水煮魚聽我說了我們家的往事,她搖頭晃腦的來了一句,——萬貫家財都日了狗。


    preface


    far eyes (遙遠之目)是一副畫,我的母親把它留給我,讓我掛在臥室的牆壁上。


    這幅油畫不大,一般風景畫的尺寸,據說是對一個地方的寫生。背景是黑色而飄渺的海水,山崖上聳立著一座粗糙而野蠻的城堡,充滿了’征服時代’的榮耀感和力量。那裏的天空濃雲密布,卻是玫瑰色的,在這片雲之後,是一雙灰綠色的眼睛,仿佛神之眼一般,看著所有正在端詳著這幅畫作的人。


    母親四年前開始注射ice,兩年前,她的精神被損傷,她成為狂躁症患者。


    四天前,她死於注射過量。


    從她沾染上ice那之後,我們一直住在燕城鬼市,這座城市的平民窟裏,直到今天早上,一個很英俊的中年男人敲開了我的門,他對我說……


    “……我是你的父親。


    雖然,我和她……你的母親沒有正式舉行婚禮,不過我愛她。雖然,我和她……你的母親沒有正式舉行婚禮,當時我有家庭,事實上,當時你的母親並不願意這樣和我交往,可是我向你保證,我並沒有強迫她。”


    我不知道要說什麽,我現在生活的的確不好,住在低矮髒亂的屋子裏麵,為了給自己湊學費,我給一些來曆不明的人編寫程序,修改別人的銀行帳戶資料,到地下賭莊下賭注,每天,我都計算著,我距離我想要的生活還有多遠。


    如果我有家人,可以為我提供這麽多學費,我不會做這種提心吊膽的事情的,因為如果哪天不小心讓警察抓了,就非常麻煩了。


    眼前這個人說是我的父親,可是,有種感覺讓我實在無法同他親近。


    他很英俊,包裹在上等手工西裝中身材健瘦有型,非常有魅力。看樣子他也很有錢,我在rize酒店門口見過這樣裝扮的人,他們一般都乘坐黑色的高級轎車,有穿著黑色製服的司機為他們服務。擁有這樣的父親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


    但是,我卻說,“我沒有父親。”


    “孩子。”他抱住了我,“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生氣我為什麽拋棄了你和你媽媽。可是我沒有,我發誓,我真的沒有拋棄你們。我和你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我現在還能記得起那時候的甜蜜。”


    “我多麽想早些找到你和你母親,這些年每一天我在受著煎熬,我整夜的在她當時住過的房間走來走去,我希望有一天看見她,就好像很多年前那樣,推開門,走進來,對我說,august,我愛你,像那樣和我道晚安,睡在我的懷抱中,我還可以看到搖籃中的你,……,可是,每當黎明,每當太陽升起,都會提醒我,我的夢境是多麽的可笑,那些都是假的,……”


    “我愛她,你是她留給我的,我愛你,孩子,我愛你,……”


    august!


    他叫做august!那是父親的名字!


    他是母親到死都無法忘記的人!


    “父親!”我終於在他的懷中,用力掐著自己的大腿,疼痛終於讓我流下眼淚,“媽媽愛你,她到死都想著你,我聽見那個時候,她喊著你的名字,……”


    那個時候,——


    被毒品和酒精侵蝕的清醒的神經,母親的眼睛渙散,她看不見東西,也聽不見我的哭泣,她隻想著那個人,那個刻在她心上的人。


    她喊著他的名字,——


    我記得,終我一生都無法忘記,媽媽臨死的時候喊的人的名字!——august!下地獄,我要拉著你下地獄!


    我知道,能讓她臨終的時候還叫喊著他的名字的男人一定是母親愛的人,是我的父親。


    “我原本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我的肩膀上是父親用力握緊的手,像是忍受著什麽,那種力量似乎可以把我的肩胛骨攥碎掉。


    他在一種痛苦之中。


    然後,鬆開,再來就是把我抱入懷中。


    “不會,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不會再讓你受到欺負,不會再讓你看不見我。孩子,我們回家。”


    “嗯,好,……”


    終於有人給我出學費了,真好。


    chapter one


    勳傾城適合生存在叢林中。


    這是我第一眼見到他的印象。


    那天,父親把我領回家,他正坐在客廳的雕像旁邊,他手中拿著一本據說是1946年出版的《指環王》,正在研究那個虛構的精靈語係。


    陽光透過外麵的玫瑰花牆照了進來,光線褪去了刺眼的白光,變得柔和,而照在他的身上,讓我看不清楚他那隱藏在眼鏡背後的世界。他好像一隻靜靜爬在樹枝上,色彩斑斕的蜥蜴,也許正在曬太陽,也許正在等待獵物。


    我看到他,手心中有一層薄汗。


    他是父親勳牧野唯一的兒子,隻比我大四歲。


    那年我十六,而他二十歲。


    叮鈴鈴,父親的電話響了,他到一旁接聽,用的廣東話,據說應該是香港那邊的公司出了一些問題,我就站在他身邊,勳傾城並沒有受到任何幹擾,他沉浸在那個恢弘虛構的世界中,嘴邊一絲微笑。


    有人走過樓梯厚厚的紅色絲毯,我看見一雙腳,那雙腳很纖細,穿著白色絲緞的jimmy choo。


    “勳先生。”那雙腳的主人優雅的聲音,應該對著我身後的父親說話,而他這時候也折上了電話。


    “承儀,這就是惜兒,她是我的女兒。”


    “你好。”


    承儀是個雍容的女人,穿著華貴,帶著可以列為收藏級的珍珠項鏈,她的左手上戴著樸素的結婚戒指,而她右手的手指上卻是一顆潔白色的方鑽。


    我不知道要怎麽稱呼,我隻能衝著她點點頭。


    她微笑的對我說,“我是桑兒的媽媽,娘家姓姚,你可以叫我姚姨。”


    我們都知道,我不會稱呼她為媽媽。


    “桑兒?”


    “哦,這是我兒子勳傾城,桑兒是他的意大利教名,他不喜歡大家叫他傾城,他說那是古時候豔妓的名字,俗豔又風塵。”


    “哈哈,他總是有很多的古怪的話語。承儀,我香港公司那邊有些事,要趕過去,這個孩子就交給你。”父親說話,“惜兒,回到家裏我就放心了,別怕,姚姨會照顧你的。”


    父親摸了摸我的頭發,轉身就走。


    一刻也無法耽擱。


    勳姚承儀送父親到門口,她說了兩句‘路上小心’之類的話,就吩咐仆人把我的小手提箱提到房間中,然後她留我在客廳說話。


    “他們還需要一點時間收拾一下,惜兒,先喝點水,一會兒再上去。”


    “好。”


    我坐在這裏的沙發上,她讓人端過來茶水。


    “你們年輕人應該喜歡喝咖啡,不過勳先生一向不喜歡喝,所以家裏就沒有準備。”


    我麵前的水晶茶幾上是一套燙金玫瑰骨瓷茶具,裏麵裝著清香的綠茶,茶葉的底連在一起,上麵盛開,像一朵蓮花。


    名貴至極。


    “惜兒,現在還上學嗎?”


    “是,我上大學。”


    “哦。”


    聽著她似乎有一絲的驚訝。


    的確,燕城鬼市的女孩子,一般過了十五歲隻有兩個選擇,賣身或者賣毒品。她們都過早的染上毒癮,然後在這樣的生活中繼續下去。我不是,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因為我有潔癖。雖然說去來像是一個笑話,可是我的確有和那個環境不協調的毛病,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的。所以我選擇了一個和她們不一樣的事情去做,就是去上學。


    我想在畢業之後找一份正經工作,夢想最終可以當上一位月薪4000的白領。


    “上學好,那你哪裏上學,讀什麽書?”


    “燕城大學,我學圖形分析。”原本想就這麽簡單回答,不過我還是再後麵又加了一句,“這是這個學校最好的科目。”


    “哦,那我不是很清楚。親戚家的孩子們都在英國讀書,我想,勳先生也喜歡那裏的學校。明天我讓安詩為你辦轉學手續,她是我哥哥的女兒,也是瑪麗女王學院的學生會會長,她比你大一些,你可以叫她安詩表姐,不過你們年輕人不醒這樣老式的稱呼了,你叫她安詩或者安都好。”


    我並不想轉學,事實上我的學校非常不錯,隻要他們替我交學費,不用分散我那麽多的注意力,我會學的非常出色的。


    “我……”


    還沒有等我說話,姚女士又說,“那個圖形分析是做什麽的?畫題圖嗎?”


    “這有很多分支,地質圖形學是其中的一種。”


    “聽上去好像很圖畫有關聯。我讓安詩幫你轉到藝術係好了,她也在那裏,瑪麗女王是最頂級的。”


    姚女士拿著茶杯對我說,“我們這樣家庭的女孩子讀書就是為了培養氣質,難道你還能用那張文憑出去討生活嗎?”


    她又笑著看著我。


    “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勳家的女孩子一舉一動都要謹慎,你之前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勳先生告訴過我。不過別擔心,他會替你處理的。”


    “處理什麽?”我驚訝,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自然是你那時認識的那些人。”勳夫人似乎看到我驚訝她也有些驚訝。“放心,從今天開始,他們都不認識你了,不然讓外人知道你曾經生活在燕城鬼市,母親又,……”


    她已經不用再說完全了。


    我的母親是癮君子,沾染了ice之後她曾經做過阻街女郎,這些在眼前這個光鮮的姚女生眼裏麵是垃圾到連說都說不出口的事情。想必,她也是這樣看待我的!


    “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她愛我!無論她是否出生清白,我都愛她!我過去的朋友也很好!”


    姚女士並不理會我,她叫了一個穿著白褂黑褲的女人過來。


    她對我說,“惜兒,馮姐是我們的女管家,她已經為你選擇好了衣服,也布置好了房間,你上去看看,不滿意的話就對她說,讓她改。”


    勳夫人淡淡的笑著,優雅的開始喝茶,無聲的。


    我似乎都能感覺到,下麵的潛台詞是,你是土裏挖出來的土撥鼠,你闖入了一個不屬於你的花園,我可以和顏悅色的讓你在這裏待下去,因為我對你視而不見。


    嘩啦,是一個人翻動書本的聲音,我側頭看著旁邊那個沉默的人,他已經看完了書,正在閉目養神。蜥蜴可以關閉起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對外界充耳不聞,閉目不見,他隻是安靜的躲在一旁。


    陽光逐漸從他的身上移開了,他處在光線的陰影中。


    勳傾城把眼鏡拿下來,放在一旁,從我這裏完全可以看清楚,那是個平光鏡!那個神經病,戴著平光鏡隻為了隱藏眼神的平光鏡!


    我不想隱忍來自他們母子兩個的淡漠和蔑視。


    我憤然站立起來,拿著我自己的書包上樓,那裏有電話,我要給父親打電話,告訴他,他的家人並不歡迎我,這不公平,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而且,我可以在這個豪宅裏擁有我自己的空間。


    雖然母親臨死之前想要拉著他下地獄,但是,她還是愛他,並且,他說他愛我!


    嘟嘟兩聲,有人接聽,是父親的秘書。


    “喂,這裏是勳牧野先生的移動電話,請問您是哪位?”


    “惜兒,我是他的女兒。”


    “哦,是勳小姐。勳先生現在無法接聽,他會在3個小時之後有時間,請問您是想讓勳先生回電話,還是您再打過來?”


    ……


    “那我過一會兒再打。”


    “好的。”


    嘟嘟……


    一秒都沒有停留,他掛斷了電話。


    我感覺到無形的壓力,好像冰冷的海水一半,環繞在我的周圍,無時無刻不再提醒我一個事實,這是不屬於我的世界。


    但是……


    我能回到從前的世界中嗎?


    我坐在床上,看著眼前這個屬於我的屋子。白色細紗的窗紗,同樣材質的床罩,床上的帷帳,地麵上鋪著白色的地毯,深赭色的家具,華美的梳妝鏡,台子上有各種各樣的水晶瓶,裏麵放著化妝水,乳液,和香精油。


    我……


    對的,我的心告訴我,我不想失去這些。


    我沉默著收拾自己少到可憐的行勳,我打開那邊的衣帽間,正對著我是一麵落地鏡,旁邊是花瓶,插著薰衣草,而牆壁的兩麵是櫃子,掛著各色大衣,下麵則是一排小盒子,每個盒子上有一張小照片,方便選擇,這裏都是鞋子。


    這曾經是夢想中的一切!


    現在就這麽真實的在我眼前。


    迷惑了我。


    忽然,有人敲門,我看見門開著,馮姐就站在門口。


    “小姐,電話,請在客廳接。”


    我下樓,姚女士母子已經不在了,據說姚女士正在書房寫信,而勳公子去拿咖啡,他不喝別人煮的咖啡,他一般自己煮。


    我到客廳,拿起那個琺琅聽筒,“喂。”


    “姐,我是阿虎。”


    是我的鄰居阿虎,他是個流氓!


    “阿虎,有什麽事?”


    “惜姐,你別這麽冷淡嘛。嘻嘻,聽說你發達了,我媽最近生病,你借我點錢唄。”


    “你媽媽已經去世三年了。”


    “別這麽說,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想,你現在是有錢人了,你也不想你過去的那些破事被別人知道吧。”


    我一聽攥緊了話筒。


    他是想敲詐。


    我忍著氣平淡的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呦,算了,別在我麵前裝清純了。就你和park那些事唄。千金小姐和小流氓同居,還給他錢,收拾房間,洗衣做飯,這樣被騙錢騙色,那可是大新聞。”


    “哼。你這是胡說八道!”


    我和park根本不是他說的那樣。


    park的父親是韓裔,母親是中國人,他的韓語全名是樸正基。


    據說他的母親是帶著他逃避一些人的追殺而躲在燕城鬼市的,他的母親死的也很早,那之後,當我成了孤兒的時候,我們不久’同居’了。


    說是同居,其實就是住在一個屋簷下。


    在燕城鬼市,一個女孩子住實在太危險了,那裏充滿了癮君子,嫖客和酒鬼,他們說不定會闖進來,而那個薄木門根本擋不住那些暴力犯。如果屋子中有個男孩子,一切會好很多。我們在一起,可以共同承擔房屋水電費用,這樣大家都輕鬆很多,而且還可以作伴聊天,誰也不孤獨了。


    “惜姐,說我胡說,那我把這個事情說出去,看到時候大家信誰的!其實,我也不想把這些事情說出去,我們畢竟是鄰居。”


    “怎麽,就借五萬塊,這些對你來說不過是小意思吧。惜姐,你要再這麽不上道,我可以到雜誌社亂說話的哦,到時候也搞一個什麽千金小姐豔照門的故事,那可不是五萬就能擺平的……”


    “那你可以去試一下,看有沒有報社敢對你的新聞感興趣。”


    忽然插進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讓我心驚!那個聲音如此陌生,冷淡到聽不出任何情緒。


    “誰,你是誰?!”阿虎也很驚慌,他幾乎叫出來了。


    “我是惜兒的哥哥,她已經把電話轉給我了。”


    客廳轉角處的那個雕像邊,走過來一個人,他拿的是那個無繩電話聽筒,他示意我放下聽筒。


    是勳傾城!


    為什麽會是他!


    此時,這個事情,我死也不想讓他知道!


    我不想再在他那雙眼睛中看到任何得意和蔑視!


    但是,我無法阻止。


    他已經聽到了。


    勳傾城的頭發顏色有些淡,是薄茶色的,握住電話的手指修長,像一個鋼琴家,隻是當他走近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冷淡、包容甚至帶著絲絲的溫柔,卻毫無憐憫。


    “你沒有聽說過她有個哥哥嗎,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基於我對你這通電話的厭惡,我已經把我們的對話錄了下來,以後有可能會交給警察,做為勒索的證據。好了,我要掛電話了,祝您今天過的愉快。”


    啪,他關上了電話。


    “再遇到這樣的事,直接給勳先生的秘書打電話,他知道怎麽處理。”


    他管自己的父親也叫勳先生。


    說完,勳傾城沒有興趣做自我介紹,也沒有看我一眼,他自己穿過客廳,到那邊的圖書館去了,而他剛才坐過的沙發上放著那本古舊的《指環王》,翻過的書頁已經沙沙作響。


    在他的眼中,我毫無價值。


    我等待阿虎第二次打電話來敲詐,他不是一個善罷甘休的人,他還沒有拿到錢,不會收手的,但是一切都淡薄無息。


    三天後,我在報紙上社會版的一個小小版麵中,發現了阿虎的死訊。


    其實他這樣的人死了根本就不需要被別人知道,隻是因為他死的比較有社會價值。因為那夜刮風,阿虎不幸被吹到的大樹砸死了,報紙的稿子呼籲大家走路的時候,尤其是在雷雨天,不要再在大樹旁邊走,要走到曠野上,這樣比較安全。


    至今我也不敢相信,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那之後,我的確再也沒有接到任何‘過去朋友’的電話和聯係,他們都好像不認識我了,那個在燕城鬼市生活的小女孩惜兒已經完全消失了,而存活下來的則是勳牧野的女兒,一直生活在海外的勳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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