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您也累了幾天了,到旁邊的休息室躺一下,我讓人過來照顧六少。他現在已經……”


    我不能再說勳世恪負麵的事情,他已經到了這樣一步田地,到他咽氣有什麽恩怨都算徹底終結了。


    於是,我對勳老夫人說,“六少也累了,讓他也休息一下。”


    外麵有護士過來,把勳世恪自己摘下來的呼吸氧氣麵具再給他戴好。


    勳世恪用那雙潮濕淡紅色的眼睛看著我,那雙眼睛好像浸潤了血水一般。勳老夫人開始哭,我扶著老太太出來,也許是太累,也許是看見一個孫子在自己眼前眼看著就要閉眼受了刺激,勳老夫人哭完了就開始自己絮叨。


    “勳家祖墳不好,作孽,作孽啊!”


    我看了看周圍,似乎沒有勳世恪的媽媽,按理說現在這個時候,她應該到這裏來,就算不能照顧兒子,至少也可以照顧一下一直守在這裏的勳老夫人。


    佘太君一直在外麵等著,我把勳老夫人扶出來,交給佘太君照顧,就多嘴問了他一句,“三嬸呢?”然後,我怕自己表述不清楚,又加了一句,“就是六少的媽媽,她在哪裏,有人照顧她嗎?”


    佘太君看了一眼我身後的勳世奉,“三夫人沒有過來,她在自己家的佛堂祈福,她說了,此生此世,不踏足任何康斯坦丁的地方。”


    話是這麽說沒有錯,三夫人憎恨勳世奉,不想進入康斯坦丁的金錢觸摸與覆蓋的任何地方,這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


    這個時候,她的兒子命在旦夕,她還有心情祈福,再看了一眼病房中的勳世恪,他全身插滿了管子,微弱的生命特征隻能依靠那些儀器上各種纖細跳動的線條來表示,而他的母親依然在家中念佛,也許,這也是無可奈何之後的一種舉動。


    佘太君,“少夫人,四少娶了您真是福氣。你和這個家的人都不一樣,大家互相憎恨,互相傷害,但是您不會。”


    佘太君攙扶著勳老夫人到旁邊休息,max吩咐有人端了一些熱的咖啡與零食點心過去,讓她們吃一些,墊點胃,我與勳世奉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個房間很符合我的審美,完全不是勳世奉的style。


    原本白色的牆壁被臨時刷成了櫻花粉,家具全部換成了白色,很有洛可可的氛圍,我甚至還在這裏擺了一個巨大的水晶盆,裏麵放著清水,養著一株淡粉色的睡蓮。這樣的裝飾風格,與我們臥室那種除了黑色就是黑色還有黑色的氛圍迥然不同。


    勳世奉今晚也不回去,我們就住在這裏。


    但是我能看出來,直到現在,他似乎都還不太適應這裏。


    我們一進房間,他就下意識的挑揀了一張最樸素的白色沙發,有些小心翼翼的坐在上麵,隨後,他的雙眼朝向那張素色的牆麵,盡量不看我在旁邊擺著的那個裝著睡蓮的水晶盆。


    我換了一身衣服,忽然聽見勳世奉問我,“如果今天是我躺在那裏,你會一個人在家中念經祈福嗎?我記得,你信奉佛陀。”


    我,“啊?我啊,如果是我,我不會在家念經,我應該守在你的身邊,又或者是,……遠走他鄉,保存一些實力當然,還需要大量的黃金與cash,以期待以後的東山再起吧。不過……”


    “不過什麽?”勳世奉問。


    我看了看他,“不過,我實在想象不到你會有這樣的一天。”


    “嗯。”他勳世奉居然還點頭,“我也這樣想的,不過,我還應該感謝你對我的信心嗎?”


    我,“呃……,那個,勳先生,我感覺您好像一直都對自己很有信心。”


    他給我倒了一杯熱牛奶,我捧著喝了一口,發現裏麵加了不少糖。


    很甜蜜。


    我坐在沙發上,以這樣的姿勢抬頭,看著站在我麵前的他。


    “arthur,剛才勳世恪對我說,你是凶手,他說你殺死勳三爺其實為了掩蓋一件事,還說,你才是蘇家整個事件背後的人,操縱一切的mastermind,他為什麽這麽說?”


    這些話,似乎是一粒巨石投入深潭,沉入古老而不見底的水中。也許,什麽水花也沒有,也許會引起海嘯一般的震動,我在等待,安靜的等待。


    勳世奉沒有說話,他一直這樣站著,我坐的地方太暖,又太低,看著他需要昂頭,脖子有些酸。天花板在他的頭頂,於是燈光從他頭頂澆下,卻在他的麵孔上留下一個黑暗的空間,他的全部麵孔就隱藏在這樣的黑暗中。


    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能看見他的那雙眼睛。


    那雙曾經令人沉溺的眼睛,不再是藍鑽一般的炫目與美麗,反而好像linda lee曾經形容過的那樣,似乎經過了漫長無數的嚴冬,冷酷到可以冰封任何感情與溫暖的情緒。


    我慢慢站起來,他接過我手中的牛奶杯,卻一言不發。


    沉默。


    讓人從心底湧起無邊恐懼的沉默,好像致命呼嘯的海水,冰冷,使人絕望,可以把我徹底淹沒。


    我決定打破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我開口,“arthur,勳世恪說的話,是真的,對嗎?”


    勳世奉轉身,把牛奶杯放在一旁。


    我在這裏,隻能看到他的後背。


    他消瘦,有些單薄,卻不虛弱。他的背挺的很直,是僵硬的挺直,像一根絕對不可能被彎折的利劍!


    這種感覺像極了當初他跪在耶穌聖像麵前祈禱。


    “alice。”他終於開口,“我不想騙你,但是,這件事情的確與你無關。”


    陡然天旋地轉。


    雖然已經進入了11月,我卻感覺好像好像整個人浸入了冰水當中,手腳完全沒有知覺。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枯黯啞,“為什麽?”


    “這是我遇見你之前的事。”勳世奉顯然誤會了我的問題。“的確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我勉強又問了一句,“為什麽?”


    “我沒有想過殺人,我隻想借用一部分黃金。”


    “為什麽?”


    很久之後,勳世奉冰冷的聲音響起,“那是2008年。”


    一聲2008年,似乎可以解釋所有的事情。


    是的,公元2008年是極其特殊的一年,那一年美國次貸危機席卷全世界;那一年多少屹立金融街幾個世紀的百年投行被清盤,那一年多少曾經的傲視資本市場金融巨鱷分別在紐約與倫敦的家中吞槍自殺;那一年,滬深兩市蒸發了不計其數的財產,多少家庭傾家蕩產;那一年,我從學校畢業,等待家人過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卻終於什麽也沒有等到。


    那一年,據說是閏八月,曆史上的閏八月據說都凶狠,於是,那一年也是這樣。


    (真正的2008年是閏年不是閏月)


    勳世奉終於轉過身,我明明正對他的麵孔,卻看不清楚他。


    他開口,“我的合夥人迪蘭·德賽雷爾在倫敦家中吞槍自殺,a-tech的股票已經一文不值,如果康斯坦丁清盤,我身上負債是幾個世紀都無法清償的,唯一的後果也許與迪蘭一樣,不,甚至比他更糟糕。整個2008年,我手中的槍一直處於上膛狀態。alice,我不想把這些負麵的事情告訴你,但是,我不能欺騙你。”


    我找到自己的聲音,“蘇家,是無辜的。”


    “我知道。”勳世奉向前走了一步,我看清楚他,他的麵孔上根本找不到任何人類的感情,他卻說,“良善是陽光所及的地方人們最推崇的品格,但是,很遺憾,人都是自私的,身家性命與利益總是排在最前麵。”


    聽到這些,我以為自己會哭,但是,我卻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


    我與勳世奉,我們的確相愛,但是,我們卻是一對最不能相愛的人。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們之間間隔了那麽多,前世今生的距離,家族的血海深仇,這是一條鴻溝,沒有人能跨越,愛情,也不可以。


    我,“告訴我,你說的都是假的!”


    “alice!”


    他開始驚慌,我感覺身體中有一股熱流衝出,羊水破了,我知道,我們的孩子將要出世。


    孩子,無辜的孩子,他真的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錯的,一切都是錯的。


    我當時真的應該仔細聆聽馮伽利略的話,我應該遠離勳世奉,遠遠的離開,再也不見,也許就不會揭開這樣的秘密。勳世奉不信任別人,他不可能對待一個陌生的女人說出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黑暗,以他今時今日的權勢與地位,幾乎再也沒有人可能揭露他的過往,那麽,這樣的一切都會被掩蓋過去,我不知道,我就可以在無知中度過混沌的一生。


    但是,現在呢?


    他抱住我,我用力咬住了他的脖子,可是,沒有力氣,鬆開,他不明白,他什麽都不明白,他慌亂的叫著醫生。他就在產房裏麵陪著我,他握住我的手,等待我們的孩子出生,他什麽都明白。


    疼,身體被撕裂的疼。


    那是一種躁動,一個新生命就是伴隨著這樣撕心裂肺的疼痛,以一聲響亮的啼哭降臨到這個世界上。


    “alice,我們的寶寶出生了,是一個兒子。”


    恍惚中,看見他,我以為我不會再哭,但是,此時,雙眼中的淚水盛夏的暴雨一般,滾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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