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內有一處宅子,不大,可卻設計得極其精巧,高門大戶裏該有的,這宅子裏都有,就如象牙上雕刻出來的東西一般,很是精致。


    春月夜,月色如水,銀白的月華如輕紗,籠罩著天地萬物,小徑上的落花,就如粉白色的氈毯一般,不住的隨著微風變幻它的身影。小徑的盡頭,佇立著一個人,不知他站了多久,身上已經落了一層花瓣,粉紅粉白的從肩頭飄落。


    簫聲一縷從遠處響起,幽幽咽咽,那人聽到簫聲,情不自禁抬起頭來往院牆方向看了過去,一個穿著白色長衫的人正持了碧玉簫在手,朝這邊走了過來。


    “阿啟,你來了,她怎麽樣了?”佇立在樹下的那人似乎有幾分焦急,奔上兩步走到了高啟的麵前:“她還好嗎?”


    高啟望著眼前的那人,微微一笑:“好,她一切都好。”


    那人頹然,一雙手放了下來:“你一點都不明白,怎麽會好?瑛瑛沒有阿铖,怎麽會好?”


    “她沒有你,可她卻有大虞天下,有她的孩子。”高啟毫不留情的望了他一眼:“你在她心裏,隻不過是一個過客而已。”


    “不,不會,絕不是這樣的。”那人喃喃一聲,倒退了一步,臉上露出一絲絕望來:“瑛瑛絕不會忘記我,絕不會!什麽過客不過客?那隻不過是你在嫉妒我而已!我與瑛瑛之間的感情,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


    “我何須嫉妒你?若我真是嫉妒你,我隻需將那千日醉變成毒藥,你現在就不可能在這裏跟我說話了。”高啟氣定神閑的望著麵前的這人,麵容雖然平靜,心底深處卻是翻江倒海一般的湧動——是,他嫉妒他,嫉妒他曾擁有過慕瑛那般青春年華,嫉妒到現在慕瑛心裏還在想著他,想著這個在外人看來已經過世了的人。


    “阿啟,你說過的,隻要我將孽念消除,前塵斬斷,便會讓她知道我依舊還活在這世上,我已經跟著高僧修行了五年,難道還不能讓你滿意?”那人的臉色露出幾分絕望來:“阿啟,我知道你素來仁義,難道你一定要在這事情上為難於我?你雖然裝出豁達大度來,可你也要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強求。”


    這句話甫才出口,高啟的臉色便是一變,那氣定神閑再也裝不出來。


    赫連铖的話,戳中了他的死穴。


    三年前赫連毓成親了,娶了太後娘娘的妹妹,打破了大虞皇室同宗姐妹不能同時嫁入王室的舊例,一年前赫連毓已經做爹,而他依舊是孤家寡人。


    高大夫人催促過他無數次,也替他議親無數,每次都被他拒絕了:“誰替我議的親,誰去娶,反正我是不會娶的。”


    “你是高國公府的長公子,如何能不娶妻生子?到時候這高國公府誰來承繼?”高大夫人目瞪口呆:“你難道是想讓長房絕嗣?”


    “不是還有二弟三弟?他們也是長房子弟,如何就說絕嗣了?”高啟淡淡一笑:“我現在都官居一品了,還在乎這國公府的爵位?若是父親母親覺得啟不妥當,到時候將這爵位讓二弟承繼罷。”


    赫連璒登基,宇文太傅急流勇退,慌忙遞了告老還鄉的折子——太皇太後曾經承諾,隻要他上表擁戴太原王登基,到時候便將大司馬這職位也給他一並承擔,想著將三公之位占了兩個,宇文智便覺得這買賣合算,太子才一歲,如何能繼位?太原王又這般得人心,擁戴他擁戴誰?


    可是萬萬沒想到,太原王竟然將到手的龍椅讓了出去,而且拱手相讓給了太子殿下!


    宇文智覺得自己若是再在朝堂裏呆著,總有一日會被太後娘娘找個岔子給弄殘了,不如識些時務,早些回鄉頤養天年,故此在太皇太後入了盛京皇陵以後,他連夜上了個奏折,請求辭官。


    慕瑛也沒有挽留他,直接準奏,將高啟擢升成了太傅,朝堂裏也沒有人敢說多話——新皇登基第二日,太後娘娘便將自家兄弟慕乾擢升為大司馬:“任人唯賢,慕大將軍有勇有謀,實乃我大虞棟梁,可堪擔任大司馬這一要職,各位愛卿怎麽看?”


    怎麽看?誰還敢說半個不字?


    既然慕乾做了大司馬,高啟做太傅,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了。高啟出身高國公府,十四歲那年就已經在平章政事府入職,平定大虞內亂,他功不可沒,慕乾這般年輕都成了大司馬,他比慕乾還長幾歲呢,如何不能做太傅?


    有了慕乾與高啟輔政,另外還有太原王赫連毓在一旁替侄子看著這江山,慕瑛這臨朝稱製的太後娘娘當得倒也是愜意,她本身就有才華,現今給了她一個機會,讓她坐在龍椅之側理事,更是做得盡心盡力。


    經過五年修整,大虞國力日漸強盛,勝過昔時赫連铖在位三倍有餘,南詔北狄與南燕紛紛主動派使者來朝,不敢再生異心。


    國泰民安,高啟覺得自己也該放鬆下,去探望故友了。


    慕瑛準奏,準假一個月,高啟快馬加鞭趕到了青州。


    沒想到這月夜相逢,受傷的卻依舊是他。


    赫連铖這幾年,隱姓埋名住在這裏,跟著高僧研修經文,沒事做的時候便練字畫畫,年幼時他最不喜歡做的事情,此刻他反而做得最多,過了五年,他的字畫竟然小有名氣,殘屋主人的一幅字畫,在書肆裏可賣百金之數。


    高啟望著站在麵前的赫連铖,雖說此刻他已經不是大虞的皇上,可那身上的威儀還在,高啟隻覺得他雙目灼灼,盯得他快說不出話來。


    “阿啟,你讓我跟著高僧悟道,這五年我悟出了很多,也明白了我此刻的遭遇正是那時暴虐的報應,我濫殺過那麽多人,莫說是丟了皇位,便是死無葬身之地都是活該,天道輪回,因果報應,沒有人能逃得過去。”赫連铖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我日日修行,惟願能減輕自己身上的罪孽,可盡管如此,我腦海裏依舊還有執念,若是這執念能實現,便是讓我即刻去死我也願意。”


    他的執念是什麽,高啟知道得很清楚,可他卻一點也不想替他將這執念解除。


    高啟倒退了一步,緩緩舉起手中碧玉簫,幽幽的吹奏了起來:“關關雉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們兩人都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何不成全一個人?”赫連铖不願放過他,步步緊逼:“你放過我,也就是放過她,你難道忍心看她一直悲傷?你不要告訴我,此刻的她活得開心自在,從來沒有想起過我。”


    高啟望著他,默默無語,碧玉簫停在嘴邊,可卻再無曲調。


    他轉身,白色的長袍顫動在這如水般的月華裏,踏出一步,就如踏在自己的心坎上一般,硬生生的疼痛。


    暖春四月,映月宮裏一片寧靜,空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芳香,沁入心脾。


    午後的陽光照在寂寞春庭,台階前金燦燦的日影,一群宮女們坐在曲廊之下嬉笑,風中有著銀鈴般的笑聲。


    “快去通傳,高太傅求見娘娘。”一個小內侍急急忙忙跑了進來:“似乎有急事。”


    守門的小宮女不敢怠慢,慌忙跑去正殿。


    “高太傅?讓他進來。”慕瑛正在看赫連璒練字,聞說高啟來了,趕忙讓人請了進來。


    “母後,太傅是來檢查我的功課嗎?”赫連璒抬頭,眼睛亮晶晶的,那神色,像極了他父親的模樣。


    慕瑛笑著點頭:“可不是?等兒要不快些將功課完成,太傅大人可是要打手心的。”


    赫連璒有兩個師父,文從高啟,武自然是由他的舅舅親自教導,雖說年紀小,可卻已經學過了論語,正在學孟子,而且也開始跟著慕乾學紮馬步,開弓射箭。


    高啟走進正殿,先向慕瑛與赫連璒行過禮,方才走上前來,翻看了下赫連璒寫的字,臉上露出了笑容:“皇上這字已經搭起了架子,再練些時候,就會好看了。”


    赫連璒笑得很開心,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隻可惜中間缺了一枚,說話有些漏氣:“太傅,你說的是蒸(真)的嗎?”


    高啟點頭:“皇上,臣說的蒸的,絕不是煮(假)的。”


    慕瑛在旁邊聽著兩人說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太傅,你怎麽跟著皇上一起說起孩子話來了?”她溫柔的看了赫連璒一眼:“等兒,你先歇息一陣子,讓小琴帶你去禦花園裏逛逛,捉蝴蝶兒玩。”


    “好好好!”赫連璒歡快的喊了起來,從椅子上溜下,一隻手拉住小琴:“姑姑,咱們快出去玩兒。”


    赫連璒一陣風的跑開了去,站在門口的小箏默默走到了外邊,正殿裏隻剩下慕瑛與高啟。


    “阿啟,你今日過來找我,有什麽事?”慕瑛看了一眼高啟,隻覺得他有些心事重重:“你不是告假出去遊玩散心了?為何現在看著反而有些疲倦?”


    高啟低頭不語,好半日才抬起頭來:“太後娘娘,臣昨晚夢見了先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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