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已經有些微冷,木樨已經開殘,枝頭唯有零星的花朵,稀稀拉拉的點綴著那一片深綠色,園中的小徑上鋪滿了落葉,不住的隨著秋風上下飄飛。


    一大清早,慕府的各處園子裏便有了動靜,丫鬟們端著盆兒走出走進的,腳步聲雜遝,在人耳邊沙沙作響,那些尚在睡夢裏的人也被驚了醒來。


    慕瑛坐在床榻之上,身上披著一件衣裳,一雙手放在被子裏,一顆心忽然有些忐忑。


    今日是她及笄。


    及笄對於每一個女子來說,都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日子,因著到了這一日,便意味著她已經成年,可以談婚論嫁。


    大司馬府家的大小姐成親,自然有不少人關注,慕府早早兒就已經將請柬發了出去,邀了京城裏的貴婦貴女們前來觀禮,當然,還有一部分京中的青年才俊。


    慕瑛心裏知道得很清楚,慕老夫人這般做,實際上是想要看看各府的公子,可有門當戶對又看得上眼的——不少人家都是利用這及笄盛宴的機會,替自家女兒好生挑選,可慕瑛覺得,慕老夫人隻怕並不是一心為了她的將來,而是想看看怎麽樣才能最大的收益。


    “大小姐,小箏服侍你洗漱。”小箏端著水盆進來,笑嘻嘻的走到了床邊,伸手將被子揭開:“今日可不能賴床,還得去給老夫人與公主請安以後才能回屋穿禮服呢。”


    每日的晨昏定省倒也不算什麽,可穿及笄禮服確實是一件大事,及笄禮服不比一般的衣裳,一共有五層,裏裏外外穿下來,精心打理,差不多要一刻鍾。


    慕瑛淺淺一笑:“我自然知道。”


    小箏服侍著慕瑛漱口淨麵,接下來替她描眉畫麵整理妝容,拿著眉黛替慕瑛輕輕的畫著,她發出了由衷的讚美之聲:“大小姐真是好看,若小箏是個男子,也會想要娶你。”


    “瞧你這般瘋瘋癲癲的,都在說些什麽。”慕瑛臉上一熱,沒想到小箏竟然將這個娶字掛在了嘴邊。


    “大小姐,小箏雖然是在開玩笑,可也是真心話,今日來參加及笄盛宴的那些公子們見著大小姐這般姿容,又會有誰不愛慕?”小箏替慕瑛畫完眉,停下手,仔細的看著她的妝容,很滿意的點了點頭:“隻不過,小箏覺得,那些人裏,沒有一個比得上高大公子。”


    慕瑛的心又是慌慌的跳了跳,垂下了眼簾。


    那日在太原王府別院,高啟又一次提到了要前來求娶的事情:“阿瑛,待你及笄,我便會央求我母親遣了媒人過來求親。”他的眼神就如那和暖的秋陽般溫柔,將人照得暖烘烘的一片:“阿瑛,你放心,這一生一世,我都不會讓你委屈。”


    她十指交握,抓住了自己的衣襟,高啟的話語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就如一道符咒,封住了她的眼睛,讓她看不清遠方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慕瑛能感覺到在遠處有一個人,也在凝望著她,可他們中間隔著一片荊棘,還有縹緲的白霧,讓她怎麽樣也看不清他臉上的模樣。


    高啟……慕瑛凝神沉思了一番,這才抬起頭來,拿著鏡子照了下自己:“好罷,就這樣了,頭發用緞帶稍微束一下便是。”


    及笄禮上,有請來的貴夫人為她盤發,念及笄祝詞,最後在盤好的頭發裏插上三支長輩或者是最重要的人贈送的簪子,故此現在盤發髻已是多餘。小箏會意,拿了一根紫色絲帶替慕瑛縛住頭發,那頭發青鴉鴉的一色,就如閃亮的綢緞。


    慕瑛首先去了鬆柏園。


    說心裏話,她寧可與繼母明華公主說話,也不願與慕老夫人閑談。


    明華公主雖說是繼母,可她並不苛待自己,也不會想要在自己身上算計什麽,她對於慕夫人留下的四個子女,都采取的是放任態度,衣食住行一樣不少,他們有事去找她,她也都是和顏悅色,從沒有過分的親昵,也不會太遠的疏離。


    慕瑛覺得,作為一位繼母,明華公主算是不錯的了,雖說京中的人多在後邊腹誹,都說明華公主風流放誕,喜歡在遊宴裏與那些年輕男子廝混在一處,談詩品畫:“她又知道什麽風雅?不過是借機與那些小白臉多親近一二罷了。”


    ——這些流言蜚語,一點也沒有減少慕瑛對明華公主的好感,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喜歡與白麵書生們混在一處,她還是一個合格的繼母,比自己的親祖母更好的繼母。


    慕老夫人看她時,慕瑛覺得那眼裏全是算計。


    剛剛從宮裏回來時,慕老夫人曾將她喚了過去,嚴厲的指責了一番,追問是不是觸犯了誰,這才被送出宮來:“瑛丫頭,怎麽你年紀越大,反而越發糊塗起來了?都在宮裏呆了這麽久,怎麽就沒學會克製?”


    慕瑛忍氣吞聲:“瑛兒並未曾有過錯。”


    “未曾有過錯?”慕老夫人嗤嗤冷笑,表示十分的不相信:“沒有過錯,為何公主打發你回來了?肯定是有什麽衝撞了她。”


    自己進宮這麽多年,回到府中,祖母不是關切的詢問是不是曾受了委屈,反而一味指責,這讓慕瑛寒了心,自此對於慕老夫人不再有半點指望。女兒孫女們在她心裏,都是為慕家繁華做墊腳石的,根本不用管她們究竟過得好不好。


    甫才踏入鬆柏園中,慕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珍珠便堆著一臉笑迎了過來:“大小姐可算是來了,老夫人正念叨著呢。”


    長廊下站著的小丫頭子將門簾高高擎起:“大小姐請進。”


    屋子裏傳來絲絲檀木清香,慕瑛站在門邊,看了一眼中間隔斷的軟簾,心中知道慕老夫人正在誦經,因著她聽到了細如蚊蚋的聲音從軟簾下頭悄悄的傳了出來,慢慢飄散在這清秋的晨霜裏。


    ——慕老夫人在念叨著她?慕瑛心裏苦笑,這是在向菩薩乞求讓她嫁個好夫婿罷,能穩固大司馬府的富貴基業,萬年永固。


    可哪個世家大族又能永世繁華?這時間盛極必衰,沒有哪一家能逃脫這衰敗的命運,昔日王謝堂前燕,最終也還是飛入了尋常百姓家。慕家是大虞的世家,算起來也繁盛有將近百年,姑母曾經與她說過,最熱鬧的一次,過年時同族人有百餘人齊聚京城大司馬,院子裏住得滿滿登登,丫鬟們都得打通鋪睡覺。


    可現在的慕家明顯就在走下坡路,這些年下來,慕家為了大虞南征北戰,事在沙場上的人不在少數,眼見著整個家族人丁漸漸稀少,現在剩下的慕氏主枝就剩下伯父與父親兩家,伯父陣亡以後,堂兄便帶著伯娘等人搬去他放外任的住所,鮮少回京城,慕府便更加冷落了。


    祖母本來是想讓父親多納些姬妾,多子多福,隻是無奈父親以前與母親伉儷情深,不欲拿姬妾之事來傷母親的心,母親心存感激,隻想為慕家多添些兒女,可萬萬沒想到卻撒手塵寰那般早。明華公主過府,與父親感情不和,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動靜,祖母每年都說讓父親廣置姬妾,可這麽多年下來,府中依舊沒有新麵孔出現。


    慕瑛心裏知道,或許是父親與母親感情好,故此才會有這般舉動,雖然她心中覺得有些委屈,父親對自己冷漠,可在這一點上,卻依舊還是很敬重父親的。


    “瑛丫頭,你來了。”軟簾底下傳來慕老夫人蒼老的聲音,慕瑛抬頭一看,就見袁媽媽扶著慕老夫人從那邊屋子走了出來。


    慕老夫人穿著一件秋香色的莨綢衣裳,頭上一道織錦抹額,鑲嵌著數顆拇指大小的紅寶石,她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可看上去卻還是精神矍鑠,手上挽著一串金絲楠木的佛珠,佛珠在指間不住的撚動。


    “祖母安好。”慕瑛彎腰行禮,靜靜的站在一旁,屏聲靜氣。


    慕老夫人瞅了站在自己麵前的慕瑛一眼,心中不免暗暗讚歎了一聲,這個孫女兒生得實在是美貌,這般容色,不做那母儀天下的皇後,委實可惜。隻不過前些年她得罪了宮裏的人被遣散出來,否則此刻或許早就不隻是慕家的大小姐。


    唉,這或許就是命,她一直想要府中出名皇室貴人,可偏偏總是不能如願以償。


    “瑛丫頭,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祖母先向你道賀。”慕老夫人緩緩開口:“從今日起你便是大人了,千萬於鏊記住做事都要多多考慮,你不再是孩子,不能意氣用事,一切都得以咱們慕府為重,知道否?”


    慕瑛柔聲應答:“是,瑛兒知曉。”


    “祖母知道你是個聽話孩子,以後定然會有大出息。”慕老夫人撚了幾顆珠子,停下了手:“今日準備用哪幾支簪子來盤發?”


    慕瑛一愣,抬頭看了看慕老夫人,不知道她為何忽然問到了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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