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園的院牆之側種著鬆柏,即便是在寒冬,樹葉也是青青翠翠,被白雪映襯著,顯得更加綠意盎然。


    樹的一側站著兩個人,身上披著鬥篷,頭上戴著昭君套,茸茸的白色狐狸毛裏,露出了粉白的臉孔和黑如寶石的眼睛。


    “瑛兒,聽說你一直在宮裏住著,對皇上可熟悉?”汝南王妃壓製著心中的焦慮,輕描淡寫的問了一句,她想知道,皇上到底是不是像傳聞裏那般殘暴,若真如此,那她得提醒夫君格外提防些。


    聽著汝南王妃這般發問,慕瑛忽然愣住了,姑母怎麽想到問這個?


    “皇上……”慕瑛嘴邊呼出絲絲白色霧氣,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並無它意,隻是好奇,瑛兒若是覺得不方便,也可不說。”汝南王妃淺淺一笑,伸手將石青色的鬥篷拉了拉,上邊繡著的梅花圖樣若隱若現,淺白淺黃,幾乎看不清楚,可還是能在不經意間注意到。


    “姑母,雖說在背後議論皇上是不大好,可這裏隻有我有我們兩人,瑛兒覺得,這裏說的話應該不會被傳出去。”慕瑛抬頭,一雙眸子如深潭,灼灼有神的看著汝南王妃。這兩年她身量漸高,站在汝南王妃身邊,也矮不了多少,已經到她鼻子那處,要盯著她的眼睛看,並不是一件難事。


    汝南王妃不由得心中讚了一句,這侄女兒,雖然才這般年紀,卻如此謹慎,說起話來跟人精了一般,果然是在宮中住過的,否則哪會考慮得這般周到。她這話實則是在與自己談交易,要自己保證不外傳,她才肯說。


    “瑛兒,咱們說的是那宮裏的事情,姑母如何還能傳給旁人去?你便隻管放心罷。”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黑色狐狸毛的手籠歪了歪,從裏邊掙出了一隻手來,汝南王妃拍了拍慕瑛的肩膀,嘴角含笑:“瑛兒,你且放心。”


    “姑母,從皇上的所作所為來看,他確實有些不懂體恤民心,但瑛兒覺得,這並不是他的本意,他隻是不知道如何表達,其實他心底裏卻還算是有幾分寬厚。”慕瑛努力回憶著這一年來宮裏發生的事情,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若是上官大人能一直輔佐著他,皇上或許會成為一代名君。”


    “或許?”汝南王妃心中忽然有些沒底,慕瑛用了或許兩個字,期間內涵頗深。


    “姑母,慕瑛當然隻能說或許,誰又能說清楚以後的事情?”慕瑛真誠的看了汝南王妃一眼,心中忽然有幾分惆悵。


    被汝南王妃這般一提,她忽然想到了赫連铖。


    汝南王妃的話,就像一管銅鑰,將一個盒子打開,裏邊收藏著的東西,就如粉末般飄飄灑灑的飛揚了出來,在陽光裏曬著透明的記憶,帶著些清苦的味道,有甜,也有酸。


    赫連铖,其實在慕瑛看來,他根本成為不了一個明君,用或許二字,隻是不欲向旁人說他的不是而已。


    自小一道跟著上官太傅修習,慕瑛便知道他根本無心向學,看問題遠遠沒有高啟和赫連毓到位,而且他的生性裏有一種冷酷,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上回沒經調查,他便準備滅秀容家五族,這種話,作為一個君王,實在不該隨意說出,即便他氣憤,也該是調查清楚以後,事實確鑿,才能開口,如何在審理案件之間便說出口來?幸得慎刑司查清,將秀容的冤枉給洗脫了,否則頃刻間又不知道又會增添多少無辜的冤魂。


    可若是說他冷酷,有時候他卻能體現出溫和的一麵,三月三日放紙鳶,江六替高啟掩飾,隻說是一群農家孩子,他雖然氣憤,可最終沒有追查下去。倘若真是暴虐成性,執意要一查到底,即便江六守口如瓶不說,肯定也會有替罪羊遭殃。


    此時此刻,慕瑛根本沒法子來說清赫連铖這個人,她覺得他實在太複雜,用一句話根本不能將他描述清楚,但是在她心底深處,卻還是相信,赫連铖性本善,他的一切看似暴虐的行為都隻是出於他從小被人輕視,沒有得到很好引導,再加上皇宮裏的那種冷漠與步步驚心,才造就了今日的赫連铖。


    汝南王妃見著慕瑛眼神忽然間迷離了起來,也不去打擾她,隻是靜靜的站在一邊打量這個侄女。


    她站在那裏,亭亭玉立,身上淡紫色的鬥篷將她的肌膚襯得欺霜賽雪,就如細致的瓷器,裏頭隱隱的透出些淺紅色的底子來,一雙眼睛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


    眾人都說慕瑛像自己小時候,可她瞧著,這個大侄女其實隻是有幾分形似,神態卻沒有半點不相同。汝南王妃想到了自己十一二歲時候,天真得幾乎不懂一點世事,每日裏除了跟著娘子學習之外就是在園中玩耍,直到及笄以後,她才發現,一切好像都不那麽簡單起來。


    可現在這個侄女兒,眼神雖然清澈,可考慮問題比她那時周到了不知多少倍,一言一行都是那般謹慎,不會行差踏錯半步。汝南王妃暗自揣測,看起來這侄女,等及年長,肯定自然會有主見,不比自己當年,凡事都被人牽著走,若不是為著那情之一字而堅持,此時說不定早就已經墳頭長草,或者是被鎖在深宮,日日難熬,滿目所及,唯有宮花寂寞紅。


    第二日便是除夕,上午慕家祭祖。


    除夕祭祖,按著漢人的規矩,卻是沒女子什麽事,隻不過大虞這邊卻沒這講究,隻要自己願意便能跟著過去,慕家雖是漢人出身,可也沒拘泥這些規矩,慕瑛一早起來便收拾得當,帶了慕微一道過來前堂。


    慕華寅正站在院子裏,見著慕瑛慕微姐妹倆進來,臉上露出了些許笑容。


    慕瑛很敏銳的發現,慕華寅那雙眼睛,隻是盯住了妹妹慕微。


    他還是那般不在意自己,即便自己受盡委屈,為了保證慕府的安危,她不得已住在那深宮之中,可依舊換不來父親的一絲讚許。


    慕華寅伸手,將慕微抱住,父女兩人臉貼著臉說了幾句話,慕瑛沒聽清楚他們說了些什麽,隻見到慕華寅笑得十分開心,將慕微舉得高高,又猛的鬆手,讓她發出歡快的呼喊聲:“阿爹,還要來一回!”


    隻有慕微才這般稱呼他,自己、慕乾,還要慕坤,都是喊他父親。慕瑛快步走上台階,回頭瞧了瞧那對正在嬉戲的父女,心裏頭有些酸。


    門口打簾子的小丫頭子笑著喊了一聲:“大小姐,要不要等著二小姐一道進去?”


    慕瑛沒有再往那邊看,從門檻上邁了過去。


    進到前堂,就覺得一屋子暖黃,屋子四角的明燭全部點著,將前堂照得如夏日裏的白晝一般,慕老夫人正與汝南王妃說著話,眉目間看不出曾經有過什麽齬齷,就如一對久別重逢的母女,有說不完的話兒。


    “瑛丫頭來了。”慕老夫人笑著看了慕瑛一眼:“你姑母方才還在跟我在讚你,說你是我們慕家的一顆明珠呢。”


    “姑母謬讚了,慕瑛充其量不過是一顆魚眼珠罷了,哪裏是什麽明珠。”慕瑛上前行禮,找了一張座椅坐了下來:“祖母,瑛兒想跟著去祭祖。”


    慕老夫人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好罷,你一道去。”


    長孫女自然是想去看望她的母親,平日她在宮中,哪裏能得這祭奠母親的機會,今日回府了,肯定要去母親靈位前哭上一哭的。


    一陣風從門簾底下鑽了進來,一襲紅衣飛快的從門口朝前邊移動,眨眼功夫便走到了慕老夫人麵前,微微朝慕老夫人點了點頭,端著一張臉,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那兩道眉毛聚到了一處,一看就知道正在不快活的時候。


    “公主,這是怎麽了?”汝南王妃有些驚訝,昨日見著明華公主時,她還是笑嘻嘻的,至少維持著表麵上的客氣,可現兒瞧著她,似乎一點也不打算再裝下去,心事全部寫在臉上,怎麽都掩飾不住。


    “我今日身子不好,不想去家祠那邊了。”明華公主靠了靠迎枕,軟綿綿的擱著腰,總算是舒服了幾分。


    去年除夕祭祖,慕華寅讓她在慕夫人的牌位前邊低頭行禮,她心中不情願,可卻被慕華寅一掌壓著,沒有辦法,隻能彎腰屈膝。回來以後,心裏頭不高興了有好幾日,心裏慪著一股子氣。自己是堂堂的公主,竟然被逼著向一張牌位行禮!雖說慕夫人出身清河崔家,可身份如何能跟自己相比?


    今年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去低頭,慕華寅去祭他的祖宗他的前妻,跟自己有什麽關係!明華公主看了看慕老夫人,嘴角一撇,心裏想著,若是這婆母不懂眼色,執意要自己跟著前去,那自己過了年以後便回公主府去算了,反正慕華寅對她不冷不熱,一個月來她屋子不過兩三回——不來就不來,自己難道還要求著他來不成?


    “既然明華你不舒服,那便留到府中罷。”慕老夫人瞧著明華公主那臉色,知道她隻是不想去那邊行禮罷了,也不點破,還假意關心的說了一句:“自己要好生照顧好自己,這寒冬天氣冷,可別凍著了。”


    明華公主笑了起來:“婆婆自己照顧好自己才是最最要緊的,畢竟歲月不饒人,年紀來了,身子骨肯定不及年輕時硬朗了。”


    慕老夫人心裏恨得咬牙,可臉上卻是一臉笑,而且笑得不露一點牽強痕跡,仿佛是出自真心一般。


    前堂溫暖如春,婆母慈祥,媳婦孝順,一副融融泄泄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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