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寒,煙波閣邊的楊柳隨著春風不住的舞動,有些長枝綴入水中,湖麵上點點漣漪,一圈圈的蕩漾開去。煙波閣上有一個人靠著闌幹站著,臉上似乎依舊有病容,消瘦不堪,一隻手抓著闌幹,抓得很緊,似乎要用盡全力將闌幹折斷。


    “皇上。”江六匆匆忙忙的一路小跑奔了過來。


    赫連铖的眼睛一亮,看了看江六身後,眼神又黯淡了下來:“她沒有來?”


    江六看了站在赫連铖身邊的兩個小內侍一眼,兩人很識趣的退後了幾分,他半彎著腰走到赫連铖麵前,低聲道:“瑛小姐說皇上身子才大安,要保息自己,不該到湖邊來吹風,而且……”他猶豫了下,不敢往下邊說。


    “而且什麽?”心中仿佛有一團火躥了上來,赫連铖的臉色大變:“她到底還說了什麽?”


    “瑛小姐……”江六眼珠子轉了轉,哎,還是實話實說罷:“瑛小姐說,要皇上當心這湖裏的冤魂,還是莫要到湖邊耽擱。”


    “她竟敢這般說!”赫連铖的臉頰忽然紅了起來,仿佛是剛剛發病時的那種症狀,猩紅一片,豔豔的燒著兩片臉頰,托出一管高高的鼻梁。


    “皇上,瑛小姐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江六微微歎氣:“皇上不妨自己掂量著。”


    回答他的,是又急又快的腳步聲,轉瞬間,那個披著大氅的人已經走下了台階,身子隱沒在桃花叢中,粉白的花瓣在將暮未暮的天色裏,透出一點點淡淡的黃。


    “哎哎哎!”江六看了垂手站在後邊的兩個小內侍一眼,跺了跺腳:“兩個呆孩子,都不長眼的?還不快些追過去,皇上身子還未大安,腳下步子不穩,千萬要仔細,就怕皇上在哪裏磕著碰著了!”


    兩個小內侍被江六一吼,急急忙忙的朝前邊奔了過去,氣喘籲籲的喊道:“皇上,皇上!”


    赫連铖充耳未聞,心裏像燒著一團火,憑什麽她要覺得自己知曉了一切?還讓江六這般來正告自己,她是活得不耐煩了?他要……赫連铖咬了咬牙,他要將她抓住,好好的訓斥一番,免得她恃寵而驕,覺得這次回宮自己對她有幾分好臉色,便蹬鼻子上臉。


    趕到映月宮門口時,已經是暮色沉沉,最後的一線日光照在門口,金紅顏色昏昏沉沉。


    門口站著兩個宮女,正在掌燈,聽到腳步聲,兩人轉過身來,見到是赫連铖匆匆朝這邊走過來,趕忙彎腰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赫連铖顧不上看她們兩人,騰騰幾步從門口跨了過去,他走得飛快,似乎腳底生風,大氅微微飄拂,露出裏邊明黃色的長袍。


    “大小姐。”小箏挑著一盞燈籠掛在了廊柱下邊,伸手指了指淡藍色的天幕:“月亮快要出來了!”


    慕瑛嗤嗤一笑:“今兒才三月初二,怎麽會有月亮,實在是想太多。”


    小箏仔細看了看天幕,恍然大悟:“我倒是忘記了時間,可不是初二?看著那邊的雲彩,白色的一線,還以為是月亮要出來了。咦,明日便是初三了,我要我娘給大小姐做個紙鳶,明日我們去禦花園那邊放紙鳶玩。”


    三月初三乃是踏春之日,大虞舊俗,家家戶戶在這日裏灑掃庭院以後,攜妻帶子到郊外踏青,享美食、放紙鳶、做投壺之戲,更有那青年男女,成雙成對的在湖畔草地邊嬉戲,有些甚至就在這日裏海誓山盟私定終身。


    以前的三月三,慕夫人都會帶著他們去金水河畔遊玩,而今年,這般情景不會再來。慕瑛靠著廊柱坐在闌幹上,望了望越來越深的天色,有一種惆悵與淒涼交織在一處,沉甸甸的壓在她的心頭,幾乎要落下淚來。


    “慕瑛!”怒氣衝衝的呼喊聲在不遠處響起,慕瑛一抬頭,就見著似有一隻大鳥展開翅膀朝這邊飛撲過來,仔細一看,原來是赫連铖,黑色的大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鼓鼓的脹了起來,遠遠的看著,恰似一雙翅膀。


    “皇上!”慕瑛慌忙站了起來,走下玉階,半彎了腰,低頭行禮。


    她看上去十分嬌弱,就如枝頭綻放的春花,赫連铖在慕瑛麵前站定了身子,方才滿腔的怒氣不知不覺消弭了不少,他看了看慕瑛,黑鴉鴉的青絲下露出了一段潔白細膩的脖頸,就如凝脂一般,淡藍色的衣領上繡著幾朵淡黃的木樨,格外鮮明,仿若還有淡淡的甜香。


    “你,怎敢不聽朕的吩咐!”赫連铖皺了皺眉頭,壓下心中火氣,可言語間依舊有幾分不虞。


    “皇上,慕瑛覺得皇上此時該要好好保息自己的身子,而不是到處閑逛。”慕瑛直起身子朝赫連毓微微一笑:“皇上,大病初愈,不該到處走動,此時的天氣變幻無常,更加要仔細一些才好。”


    她的聲音嬌軟無比,似有羽毛在心頭不住的拂過,赫連铖驀然覺得一顆心騰騰的熱了起來,方才那分氣惱已經不翼而飛。原來她隻是在關心自己,赫連铖的眼睛裏都帶上了一絲笑意,瞅著慕瑛,嘴角不由自主的勾了起來。


    “皇上!”見著赫連铖這般模樣,慕瑛不由得有幾分心慌意亂,看著赫連铖那樣子,不知道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麽。


    “慕瑛,你的心意,朕知道。”赫連铖點了點頭:“朕這些日子不隨意出來走動便是。”


    這句話就如清晨的竹露,從青翠的葉片上滴落下來,墜在青石地麵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慕瑛不由得一顫,隻覺得赫連铖這話說得實在有幾分古怪,自己的心意?自己有什麽心意?隻不過是想讓他好好呆在盛乾宮,不要出來找她的麻煩而已。


    赫連铖看著慕瑛臉上漸漸的泛起一片粉色,心中得意,真恨不能走上一步牽了她的手到園中走上一走,隻不過眼角掃過慕瑛身後的小箏,不遠處的長廊上似乎還有宮女的身影,最終放棄了這個打算。


    “皇上,若是無事,還請快快回宮歇息。”慕瑛被赫連铖看得有些窘迫,心裏頭琢磨著,無論怎麽樣也要快些將他送走才好。


    “朕的身體好得很,就用不著你擔心了。”赫連铖滿臉帶笑,忽然間想起一件事情來:“對了,你讓江六對朕說,仔細金水湖裏的冤魂,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心裏頭擱著一件事情,此時想到,忽然又心裏頭不舒服起來,慕瑛那句話,剛剛好像點中了他的心事,讓他有些不安。


    方才還是一張微微帶笑的臉,此刻間又忽然的沉沉墜了下去,慕瑛暗自搖頭,皇上的臉可真是比六月的天還變得快,怎麽忽然間又這般不好看了。她說的金水湖的冤魂,自然說的是秀容,赫連铖自己心中該明白得很,何必又裝出這般模樣來?


    “皇上,秀容究竟是怎麽死的,我想皇上該清楚得很。”慕瑛抬起頭來,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了赫連铖的臉:“皇上,這事情做得不妥當,現兒你已經是騎虎難下,不如找個台階趕緊下了便是。”


    慕瑛心中,已經認定秀容的死乃是赫連铖指使,為的是栽贓陷害高太後,即便不能真正賴到高太後身上,也至少能讓大家心中對高太後有所懷疑,讓她的好名聲受到一些影響。


    可是赫連铖卻低估了高太後的實力。


    不管高太後有沒有想要扶持自己兒子的想法,現兒赫連铖想要與高太後對著幹,是不明智的,他隻有身邊幾個親近的內侍,朝堂裏大部分官員未必就見得會跟著他去打壓高太後——畢竟高太後這些年做的事情可圈可點,大虞臣民交口稱讚,赫連铖就是抓著這事去擠兌高太後,隻怕是沒幾個會相信的。


    江小春昨兒晚上被抓去了慎刑司,從這事上就能看出,赫連铖的計劃根本就行不通。


    以卵擊石,大概就是來形容現在這局麵。


    要想去扳倒一個人,必須要先積蓄好力量,要能做到一擊中的,若是不能做到,那還不如忍辱負重,慢慢暗自積蓄力量,等著反撲的那一日,赫連铖實在太性急了些。


    “不妥當?什麽事情不妥當?你難道知道了朕要滅秀容家五族之事?”赫連铖有幾分煩躁,這些日子慎刑司一直在查秀容之死,據盛乾宮的內侍告訴他,秀容妄圖在他的藥湯裏加料,氣得赫連铖拍桌打椅:“賤婢,該死!去,查她祖籍,將她家人悉數捉拿,秋後問斬!”


    江六在一旁苦苦勸告:“皇上,這事兒還沒有弄個水落石出,千萬不能就給秀容定罪。”


    “不是說從她的櫃子裏搜出了藥包?還有什麽好狡辯的?”赫連铖憤憤不平:“這賤婢就該死,她的家人也要跟著她死!”


    “皇上!”江六伏在地上苦苦哀求,沒想到這事情變得太快,太後娘娘真真是厲害,都不用她出手,局麵已經轉變。


    赫連铖見著江六那樣子,以為他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好聽才這般力諫,壓了壓火氣:“就等慎刑司的結果出來再說。”


    可是,萬萬沒想到,慕瑛也在說他做得不妥當,赫連铖心中的火氣越來越大,眼珠子盯著慕瑛,臉色慢慢的又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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