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氣息一波一波的襲了過來,如大海裏陣陣波浪,她正在那波浪的中央,四處望不到陸地的邊緣。不知從哪裏飄來一塊木板,她猛的抓住,抱著那塊木板,任憑它帶著自己在巨浪中行進,不再去想別的事情。


    “慕瑛,皇祖母明日就要走了,朕好舍不得她。”赫連铖緊緊的將她摟在懷裏,下巴擦著她的額頭,似乎要從她身上得到慰藉一般:“你知道嗎,皇祖母走了以後後,有些話我要跟誰說才好?”


    心中一顫,慕瑛無言以對,沒想到赫連铖對於這個寂寞的深宮竟然如此害怕,可他還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呢,這種外表看不出來的恐懼會在他心中深深紮根,一遇到什麽誘發他的事情,就會猛然爆發出來。


    就如三年前他對自己的各種懲戒。


    那並不是自己得罪了他,而是他對於父親的畏懼轉嫁到了自己身上。


    慕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想起了這次回宮的種種,一個月了,赫連铖還沒有來找過自己的麻煩,相反的,他仿佛對自己態度友好了許多,甚至願意聽從自己的勸告,將內心深處最脆弱的一麵表露給自己。


    他是想要在深宮裏尋找一個像他一樣孤獨的人罷,慕瑛忽然有一種深深的同情,他與自己,何嚐不是同一類人呢。


    抬頭看了看赫連铖,短短的十來天他已經消瘦了不少,眼睛幹澀無神,裏邊省滿著絕望與悲哀。慕瑛輕輕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赫連铖的臉:“皇上,太皇太後雖然已經去了,可她肯定會不時來看你的,隻是你不知道而已,若是你活得不開心不快活,隻怕太皇太後心中也會難過呢。”


    “皇祖母……她會回來看我?”赫連铖喃喃的問了一句,有些不敢相信。


    “是。”慕瑛用力點了點頭:“清涼寺的玄慈方丈告訴過我,每個死去的人心裏都會有所牽掛,他們會在極樂世界裏默默的關注著她牽掛著的人,他們還會鑽進我們的夢裏來與我們相會。”


    赫連铖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我這些晚上都夢到了皇祖母!”


    “是啊!那是太皇太後舍不得你,特地過來看你。”慕瑛輕輕的歎息了一聲:“我有時還會夢見我的母親呢。”


    三年之前,慕瑛經常夢到慕夫人,可是慢慢的,她夢見母親的次數越來越少,這讓她有些惶恐,生怕慕夫人是不是已經忘記了她。今日提起這事,心底裏一陣酸痛,喉嚨似乎被人卡住,說不出話來。


    赫連铖低頭看見她淚眼朦朧,吃了一驚:“慕瑛,你怎麽哭了?”他舉起手來摸到了自己的中衣裏邊掏出了一塊帕子:“朕給你來擦擦。”


    他笨拙的擦著慕瑛的眼淚,帕子在她麵前晃來晃去,慕瑛瞥見了帕子上繡著的一個“瑛”字,即刻身子僵硬,繃得筆直:“皇上!”


    她的聲音有幾分冷,有幾分硬,赫連铖唬了一跳,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帕子,當下便明白了什麽緣由,他呐呐道:“這帕子……是你母親送進宮來的。”


    “皇上,請將我母親送給我的東西還給我。”慕瑛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皇上應該能明白慕瑛的心情,慕瑛想念亡母之時,她給我的每一樣東西都顯得寶貴。”


    赫連铖低下頭,滿臉羞愧:“過幾日以後朕讓人把東西送到映月宮來,隻是……”他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能不能將這塊帕子留給朕?”


    他要這帕子作甚?慕瑛皺了皺眉頭,就見赫連铖從懷裏又摸出了一塊帕子,淡淡的綠色,一角繡著一個沒有完成的“铖”字:“這是朕的母親……”赫連铖說得十分吃力,幾乎是一字一句:“臨終前給我繡的帕子。”


    “啊!”慕瑛微微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哭著要內侍們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把這個铖字繡完,可他們不同意,說那是皇上的聖旨,她不能抗旨不尊,他們用白綾將她吊到了橫梁上,朕趕到那裏的時候,母親剛剛好落氣,她腳下的地麵上落著這塊帕子,上邊還吊著一根繡花針……”


    “皇上,求求你,別說了,別說了!”慕瑛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這深宮裏的感情是如此淡薄,竟然會讓一個五歲小兒親眼目睹這殘忍的事情,為什麽不多給一點時間,讓生母皇太後將那個字繡完,這樣說不定她與赫連铖也能見上最後一麵。


    “朕看到你母親送進宮來的帕子,心裏頭生了嫉妒,可又充滿渴望,若是朕也能有一塊這樣的帕子,由母親親手繡完整的帕子,那該多好。”赫連铖一雙眼睛直直的盯住了慕瑛:“你能答應朕的請求嗎?”


    “皇上,那你也要答應慕瑛一個請求。”


    “你說,朕答應便是。”赫連铖毫不猶豫點了點頭:“不管你說什麽樣的要求,朕都答應。”


    “還請皇上將國喪改為七七四十九日。”慕瑛穩了穩心神,將那幾句盤旋在心頭一直不敢說出的話說了出來:“皇上,這國喪三年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你應該知道,誠然服喪三年體現了皇上對太皇太後的一片孝心,可國喪三年非同小可,大虞的生產會倒退好幾年,百姓怨聲載道,這樣對皇上治國不利,若是太皇太後在世,她定然也不會讚成你這般做。”


    赫連铖默然無聲,盯著慕瑛看了好一陣子,這才緩緩開口:“準。”


    一個字說出口,他全身都輕鬆了。


    他不是不知道國喪三年的害處,上官太傅已經在他耳朵邊上翻來覆去的說了好多遍,可他就是不想改——朕的話就是金口玉言,誰都別想讓朕屈服,大虞的百姓必須跟著朕一道為太皇太後服喪!


    堅持了這麽十來日,赫連铖的心又慢慢發生了動搖,他擦掉眼淚的那一刻,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他不僅是太皇太後的孫子,他還是大虞的皇上,他不可能不考慮到上官太傅的進諫。


    可是沒人給他台階下,上官太傅或許是覺得絕望了,不再來勸他,高太後、太原王、靈慧公主沒有一個與他再提起這國喪三年的事情,就算他想改,也要得有個來進言的人。


    就在這時候,慕瑛來了。


    她不僅說了充足的理由,更讓他能保留住繡著她名字的帕子,倒也算是心滿意足。望著慕瑛那彎彎的眉眼,赫連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慕瑛,朕不是個糊塗人。”


    慕瑛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朝赫連铖彎了彎膝蓋:“皇上,那咱們就這樣說好了。”


    “咱們”,這兩個字從她口裏說出來,真是美妙,赫連铖心中一暖,隻覺得自己全身都有了力量,忽然間沒有那樣悲傷。


    此行的目的終於達到,總算是沒有辜負高太後的囑托,慕瑛站直了身子,看了赫連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隻不過,高太後此舉,頗有些奇怪。


    為何要對外說是太原王勸服的?她真是為了自己的名聲?若真是為了自己著想,她便不會催促自己過來,肯定能想出別的法子。要說是為了不讓赫連铖的名聲有虧,那便該在赫連铖宣布國喪三年的頭幾日便想法子來說服他,而不是一定要到最後一晚才派自己過來,並且還要將這個勸服功勞歸到赫連毓頭上,不能讓她不覺得懷疑。


    若是這事情傳出去,朝野上下肯定都會讚太原王仁義,為了天下蒼生,不顧觸怒皇上奮起進言罷?慕瑛推開門望了一眼外邊站著的赫連毓,臉上有一種複雜的神色:“毓弟,你可以去與上官太傅說,皇上已經改了主意,國喪七七四十九日之期。”


    赫連毓高興得眉毛都要飛了起來,他朝慕瑛深深的行了一禮:“毓弟代大虞臣民多謝瑛姐姐。”


    江六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沒有瑛小姐,還不知道皇上會要堅持到什麽時候呢。


    “瑛姐姐,咱們回慈寧宮向母後複旨去。”赫連毓步履輕快,一聲素白的錦衣在這夜色裏顯得分外的白,衣袂飄飄,很快就從那樹影間穿了過去。


    慕瑛走在赫連毓身邊,回想到赫連铖那悲苦的神色,恍然驚覺赫連毓與赫連铖相比,實在要幸運得多。


    赫連毓出生便享受父母之愛,直到現在還有母親在一力為他謀劃,而赫連铖深宮裏隻有一個太皇太後可以依靠——現在,他可以依靠的這個人也已經走了,真如他所說,從今以後他便是孤孤單單的了。


    不知為何,她的心微微發痛,或許是為了赫連铖,也或許是為了自己。


    “瑛姐姐,你怎麽有些不高興?是皇兄責罵了你嗎?”赫連毓軟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真是過意不去,讓你受委屈了。”


    “啊,不,不,我是忽然想起我過世的母親來了。”慕瑛低聲道:“每次見到白色的招魂幡,我都會想到她。”


    赫連毓一臉歉然:“瑛姐姐,是我和母後考慮不周,就此一次,以後再也不會了。”


    慕瑛沒有說話,心裏隻是在琢磨著赫連毓的話——是我和母後考慮不周——難道這是他與高太後一起商議以後才做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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