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是一片白,即便春風已經吹過京城,萬壽宮裏的樹上點綴了新綠,可也壓不住這片白色。


    白色的招魂幡隨著春風在不住的搖晃著身子,好像在召喚那並未走遠的遊魂,而清涼寺高僧們敲著木魚念著經文,竟似那親人的殷殷期盼,讓人聽了心中酸澀難受。


    赫連铖木然的坐在那裏,身後跪著一片穿著縞素的人,眾人匍匐在那裏,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唯恐讓赫連铖心中煩亂。


    太皇太後的頭七已過,本來按著規矩,該扶柩往皇陵去了,可赫連铖卻將這法事又延長了七日,隻是讓清涼寺的高僧們繼續念往生咒,從早到晚都不能停。


    此刻赫連铖心煩的原因,是上官太傅與宗正南安王一起過來請示國喪之期。


    他想學漢人禮儀,讓大虞舉國服喪三年,上官太傅臉色一變,與宗正南安王對視一樣,兩人即刻阻止:“皇上,這大虞的規矩,就連皇上駕崩,也隻是國喪七七四十九日,太皇太後如何能用這三年國喪之製?”


    赫連铖很平靜的看著上官太傅,沒有說話,宗正南安王跪伏於地:“皇上,萬萬不可。”


    “朕看在上官太傅乃是朕的帝師才不與他計較,南安王,你難道準備倚仗皇叔這身份來支使朕不成?”赫連铖聲音冰冷:“規矩都是人定的,朕想破了這規矩又如何?不是說朕是天子,金口玉言嗎?為何朕說的話,你們卻總是要反對?”


    “皇上,不是這規矩不規矩的問題。”上官太傅十分為難,對於天下百姓服國喪三年這樁事,他也是不讚成的,這裏頭牽扯到的利益關係實在太大了,絕不是因著慕華寅提起他便要附和。


    天下服國喪三年,且不說百姓們不能聽戲玩耍,不能嫁娶,就是連那夫妻之事都不能行,若是在這國喪期間生了孩子的,疑慮要捉入監牢治罪,官員被捋去官職,百姓要服苦役。


    三年之內沒有繁衍子民,這對大虞還是會有些不利,斷了三年的子民,勞動力減少,對於大虞的休養生息會大有影響,尤其是位處長江以南的南燕,最近又悄悄有抬頭之勢,若是兩國交戰,死傷定然甚重,如何去補上這麽多青壯年勞力,這還是一個問題。


    國喪三年,這是絕對不可以的,上官太傅摸了摸胸口,那裏有隱隱的痛——哪怕是拚了老命,自己也要阻止皇上做出的決定。


    “皇上,老臣知道你對太皇太後的一片孝心,可三年國喪實在是不可為!”上官太傅匍匐在地,眼睛不敢望赫連铖:“皇上還記得老臣曾教授的《孟子。公孫醜下》嗎?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是皇上要一意孤行,隻怕會民生怨言,民生怨言,隻怕這大虞江山根基不穩。”


    靈堂裏一片沉靜,狂風吹得招魂幡呼啦啦的響,好像要將什麽刮到天邊一般,淒厲的狂叫聲與那誦經之聲相互呼應,似乎有陣陣回音。


    上官太傅趴在那裏,沒有聽到赫連铖的回答,小心翼翼抬起頭來,卻見赫連铖正在用手撕著紙錢,仿佛他隻對這一樁事情感興趣,世上其餘的事情,他都沒有心思。


    “皇上……”上官太傅幾乎要哭了出來,皇上怎麽能這樣呢,太皇太後大限到了,撒手去了,這也是她的命,總不能讓大虞臣民為了她,三年不得嫁娶不得繁衍子息。


    “上官大人,南安王,你們且先回去罷。”赫連毓輕手輕腳的爬了過來,朝兩人眨了下眼睛,壓低了聲音道:“母後會勸皇兄的。”


    “那……”上官太傅看了赫連毓一陣子,無奈的歎息了一聲:“還請太原王與太後娘娘多上些心了。”


    先皇曾經想立太原王為太子,現兒瞧起來,先皇最初的選擇似乎並沒有錯,上官太傅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邊回想著他這些年來教授幾位皇子念書的情景,看來看去還隻有太原王聰明伶俐又有仁義之心。


    皇上……或許跟他幼年的遭遇有關,生性有些暴戾,有些橫蠻不講理,也幾乎聽不進人的勸告,若是他占理倒也罷了,可多數時候他卻是不占理的,少不得他來費盡唇舌勸著他聽從眾人的提議。


    就如眼下這件事情,怎麽說也不能讓臣民們服三年國喪,上官太傅一邊走著,一邊憂心忡忡的看了南安王一眼:“南安王,這些日子隻能拜托你多來與皇上協商。”


    “我能怎樣?”南安王愁眉苦臉:“他連上官大人的話都不聽,又豈會聽我這皇叔的話?”


    兩人走回大司馬官邸,坐在大廳裏的人悉數聚集攏來:“如何?皇上定了幾日國喪?”


    “幾日?”南安王苦笑一聲:“三年。”


    “三年?”眾人驚呼出聲,皆是瞪大了眼睛,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皇上竟然要大虞臣民服喪三年!


    有些人當即就在打小九九,自己家裏的孫女還沒嫁呢,是不是趕緊與親家商議著,借孝辦了親事。可是轉念想到這國喪三年,夫妻之事都不能做,那成親與不成親,完全沒有什麽兩樣——反正不能生孩子。


    “咱們別著急,等大司馬來了再說。”有人穩了穩心神,想到了慕華寅,皇上有些懼怕於他,現兒他又是商議政事的主心骨,等著他來了,一切就好辦了。


    慕華寅今日來得稍遲,到了官邸,坐立不安的一幹人等都圍攏過來:“大司馬,這事兒非得你來拿主意才是。”


    聽著眾人七嘴八舌將這事情說完,慕華寅笑了笑,有些人暗地裏對自己頗有不忿,這時候他們就會推著自己去做出頭鳥了?隻不過既然大家都來找他拿主意,那說明自己在群臣心中還是有威望的。


    “國喪三年,萬萬不可。”慕華寅點了點頭。


    三年斷了子息後代,軍隊裏可能都會招募不到新兵,皇上怎麽能想出這般荒謬的主意。慕華寅皺起眉頭,看了一眼上官太傅:“太傅大人,依你之見,多少日國喪合適?”


    “我覺得十四日也就足夠了,隻是太皇太後與皇上的情分非比尋常,隻怕十四日又短了些。”上官太傅憂心忡忡:“慕大人,此時已經不是你我說多少日的時候,而是勸說皇上答應多少日才好。”


    慕華寅沉吟了一聲:“上官大人,這事情隻能交給你了。”


    “我……”上官太傅有些為難:“方才我與南安王已經勸說過了,皇上隻是不肯答應,唉,真真讓人著急!”


    片刻沉默,群臣裏有人開口:“上官大人,不如我們讓那中常侍擬旨,拿去文英殿蓋了玉璽,昭告天下,這便足矣。”


    “什麽?”上官太傅一隻手托住了下巴:“王大人,這可是矯沼!”


    王大人乃是兵部尚書,武夫出身,做事十分沒頭腦,可他說出這話來,還是讓上官太傅大吃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便再是擔心這兵源,也不至於想出這主意來。王大人與慕家交好,還是從慕華寅的父親手中便開始栽培,三十多年下來才爬到這個位置,他是不是在替慕華寅開口呢?上官太傅的目光朝慕華寅看了過去:“慕大人,你覺得呢?”


    慕華寅微微點頭:“上官大人,王大人這提議也沒什麽不對,國喪之期不可不定,皇上隻不過是因著此刻傷心過度,故此才有讓天下為太皇太後服喪三年的想法,你此刻進宮去勸他,隻怕他根本聽不進去,不會改變主意,不如依著王大人之計,我們先將這詔書頒發出去,等著皇上精神恢複過來,再與他細說期間的利害關係,我想皇上應該能理解咱們的一片苦心。”


    上官太傅尚且有些猶豫,群臣裏已經有人點頭:“大司馬說得對,這事可行。”


    定奪國喪的日期不過是樁小事,又不是那些邊關急報軍國大事,就算替皇上作主了,又有什麽要緊?皇上才十一歲,有些事情欠缺考慮,若是他執意如此,隻怕這國喪三年就得定下來了,既然現在有大司馬與太傅大人扛著這事,如何不好?


    “慕大人,咱們還是得從長計議,且聽太後娘娘那邊的準信罷。”上官太傅搖了搖頭:“再緩一日。”


    慕華寅嘴角一勾:“等幾日都可,與我並無關係。”


    方才不是他們叫著讓自己拿主意?慕華寅掃了一眼周圍的人,臉上神色一凜:“方才可是諸位讓我拿個主意,慕某讚成王大人的提議,也不過是想解當前燃眉之急,若是誰有心將這事情泄露出去,可別怪慕某心裏生了嫌隙。”


    大廳裏人不多,上官太傅、南安王、平章政事府幾位大人還有六部尚書,眾人見著慕華寅冷冽的眼神掃過,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慕大人放心,今日之事,我們絕不會對旁人提起半句。”


    慕華寅傲然背著手一步步的走到了中央那張案桌,靠著椅子坐了下來,隨手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來,那神情態度,十分安然,瞧著好像他已經做慣了這件事情一般。


    上官太傅在大廳中央站了一陣子,這才慢慢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後邊去。他的心好像被人捏著懸起在空中,怎麽也放不下來,總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


    經過今日這事情,慕華寅這廝,他現在愈發的看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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