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靜悄悄的一片,昏黃的燈光照著站在中央的那個人,細長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她臉上的表情卻讓人明明白白的知道,此刻的她,痛苦不堪。


    赫連铖緊緊的盯著慕瑛,見著她的臉色慢慢轉成黯淡,心中也是後悔不已,好半天才低聲擠出一句話:“朕……不是故意的。”


    她臉上的那種悲傷神色,不知為何,竟然如此觸動著他的心,他一眨也不眨的盯著她,隻希望她能走上前來,和他坐在一處,聽著他訴說心中的各種苦惱憂愁——然而她並沒有上前的意思,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裏,一雙眸子恍然間沒了靈動的氣息。


    “慕瑛,你且上前來。”赫連铖將自己的聲音盡力放柔和幾分,熱切的望向了慕瑛,此時的他,實在需要一個人陪在身邊,讓他不覺得那樣絕望。


    此刻她是最能夠理解他感情的人,他見到過當年的她,站在慕夫人的棺槨麵前,神色淒愴,眼中雖有雷影,可臉上淚痕已幹。


    “瑛小姐。”江六啞聲在旁邊催促了一句:“皇上在喊你呢。”


    赫連铖此刻顯得如此軟弱,再不是像平素那般飛揚跋扈,他的目光裏有一種乞求,似乎是想要得到她的慰藉,可卻又堅持著不想說出口。那種眼神,就如林間的小鹿,跪伏在它受傷的母親身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顯得那樣孤獨無助。


    慕瑛挪動步子慢慢走上前去,低聲道:“皇上,請節哀順變。”


    赫連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慕瑛的話頃刻間提醒了他,他最親近的人,此刻已經奄奄一息。他的眼睛一橫,憤怒的看向了慕瑛:“朕有什麽哀要節的?休得胡言亂語!”


    “皇上,我母親過世的時候,清涼寺的玄慈方丈來給她念了七日七夜的往生經,我聽著那經文裏的意思,每一個人都有生有死,萬事萬物都有起有滅,到了塵緣已盡的時候,那她就要往她該去的地方了。”慕瑛垂眸輕聲道:“玄慈方丈說,那地方名叫極樂世界。”


    “極樂世界?”赫連铖喃喃自語了一句:“那是什麽地方?”


    “玄慈方丈說,極樂世界乃是仙境,去了那裏的人自此長樂無極,再無憂愁。”慕瑛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想來我母親此時肯定也正在極樂仙境,清泉濯足,踏歌而行,逍遙自在,了無牽掛。”


    淚珠晶瑩,從臉頰上滾落,慕瑛覺得自己鼻子忽然發酸,母親,她真會了無牽掛嗎?她會將自己也給忘記嗎?


    “你……”赫連铖伸出手來,有些猶豫,但還是觸及到了慕瑛的臉頰:“你……別太難過了,慕夫人……”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來安慰她。


    慕瑛身子僵了僵,這是第一次,赫連铖用這樣溫柔的聲音跟她說話,他的手指顫抖著在她的肌膚上擦了擦,似乎想要將她臉上的淚水擦掉,可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慕瑛,你別哭,別哭。”赫連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慕瑛的眼淚珠子越來越多,是不是他弄痛了她?他的眼睛盯住了慕瑛的臉孔,潔白無瑕,似乎跟白玉一般,是不是他的手指太粗糙,劃破了她嬌嫩的肌膚?


    他的手指就在她的臉頰上停留著,有些僵硬,嘴唇囁嚅,可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話。


    似乎一根繃得緊緊的弦驀然間就斷掉,慕瑛隻覺得自己全身都放鬆了下來,她已經顧不上什麽禮儀規矩,身子朝前一撲,倒在了太皇太後的床榻之側,開始哀哀哭泣。


    太皇太後躺在床上,就如那日母親躺在床上一般,麵容灰白,嘴唇幹涸,她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母親的氣息漸漸微弱,最終連那遊絲一般的呼吸都聽不見。


    她趴在床榻上,枕著黑色的檀木,淚流如河,小箏輕輕走過來,送上了一塊帕子:“大小姐,你別傷心了。”一邊說,她的眼淚也濺了出來,心裏頭酸溜溜的一片。


    “出去,你們都出去。”赫連铖猛的站了起來,從小箏手中奪過那塊帕子,朝站在屋子裏的人大吼了起來:“全部都到屋子外頭去!”


    小箏本來想開口請求留下,當她看到赫連铖血紅的一雙眼睛,心裏有些害怕,站在那裏躊躇了一番,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江六走了過來,拉了拉小箏的衣袖:“走罷走罷,有瑛小姐陪著皇上在屋子裏頭就足夠。”


    她就是不放心大小姐留在屋子裏頭呢,小箏掙紮了一下,可還是被江六帶著走了出去。


    屋子裏有傷心的哭泣聲,慕瑛趴在那裏,肩頭聳動,已經將床上的太皇太後看做了當年撒手塵寰的慕夫人。母親,也是這般,靜靜的躺在那裏,慢慢的失去了她的力氣,隻能等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慕瑛,你在哭什麽?”耳畔傳來輕聲的問話:“你難道也在替朕難過嗎?”


    慕瑛猛的一驚,抬起頭來,這才發現身邊趴著一個人,跟她的姿勢一樣,側坐在踏板上,腦袋枕著黑色檀木的床沿。


    “皇上,慕瑛隻是有些傷感。”


    真是奇怪,今日與赫連铖說話,竟然沒有昔日的那種畏懼與不安,而且她甚至還覺得紅著一雙眼睛趴在床榻之側的赫連铖有些可憐。


    “太皇太後是朕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赫連铖吃力的說出了一句話來,淚珠從眼角滑落,慢慢爬過他的臉頰,滾進了他的嘴唇。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鹹澀的一片。


    “皇上……”慕瑛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才好,呆呆的坐在赫連铖身邊,望著他那失魂落魄的臉孔。


    “你知道嗎?要不是皇祖母,就沒有朕。”赫連铖緊緊的抓住了手中那塊帕子,用了很大的力氣,幾乎要將它撕爛。他想到了母親生前與他說過的事情,父皇痛恨那一昔歡愉,將母親逐出盛乾宮,讓她去冷宮做苦役。


    沒有皇上寵愛的妃子是無法過上優渥的生活,更何況發配去冷宮的一個司帳宮女,賀蘭氏在冷宮裏飽受冷遇,有時候就連飯都吃不飽,餓得前胸貼後背。


    後來……因著賀蘭氏的肚子越來越大,太皇太後知道以後查過彤史,推斷時間以後證實是龍種,這才將賀蘭氏接去萬壽宮裏住著,若不是太皇太後的一片仁心,隻怕賀蘭氏早就死在那陰晦的冷宮裏了。


    慕瑛止住了哭泣,吃驚的看著赫連铖,她簡直不敢相信還有這樣的事情:“先皇……把生母皇太後趕去冷宮?”


    再怎麽樣,那也是伺候過先皇的女人,難道不該恩寵有加的嗎?慕瑛打了個寒顫,望了望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的太皇太後,又看了看赫連铖,沒想到這個張揚跋扈的皇上,竟然還有這般不堪的身世。


    “你不相信?”赫連铖冷笑了一笑,眼中的淚痕已幹:“朕那父皇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朕五歲那時候被立為太子,皇祖母要朕趕著去看望我母親,那時候朕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意思,跑到母親房間的時候,她、她……”


    眼中又有淚意,仿佛這輩子還未曾如今日這般心酸難受。昔日親眼看著母親被帶著聖旨過來的內侍們勒死,他驚慌失措,撿了那塊帕子在手裏痛哭流涕,可那隻是悲慟,卻沒有這般心酸,今日回憶起過去,一顆心好像被泡在酸水裏,縮成一片,怎麽也展不開來,想要撫平,卻無能為力。


    “皇上,別再想那些了,畢竟不管怎麽樣,你還有臣民,還有天下,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千萬不要因著過於悲痛而傷損了身子。”慕瑛忽然想起了聽旁人說過赫連铖親眼目睹他的母親被白綾勒死的事情,心中驀然有一絲淒涼,其實赫連铖跟她一樣,都是這世間最苦命之人。


    “臣民?天下?”赫連铖抬頭看了她一眼,眉眼呆滯:“如果可以,朕寧可不要,拿了這些身外之物換朕皇祖母的福泰安康!”


    “皇上!”慕瑛驚呼了一聲:“你切勿說這樣的話,這天下社稷,當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赫連铖忽然間就撲了過來,慕瑛有些驚慌,趕忙朝旁邊一退,想要避開他的猛撲,沒想到因著跪在踏板上太久,身子往旁邊一歪,整個人倒在了踏板上。


    一個身子壓了下來,正好將她壓住,半分也動彈不得。


    慕瑛睫毛微顫,抬眼望去,就看到了赫連铖一雙紅腫的眼睛:“慕瑛,朕為了自己親近的人,可以不要這天下!皇祖母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不能讓她走!”


    “你還有太後娘娘,還有太原王、靈慧公主他們幾個兄弟姐妹……”慕瑛掙紮了下,用力推了推赫連铖:“皇上,你坐起來!”


    “太後娘娘?”赫連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她是朕的親人?”


    “皇上,太後娘娘這些年一直盡力輔佐你,大虞現兒百姓安居樂業,太後娘娘功不可沒。”慕瑛盡力朝外邊挪動著身子,不住的躲避著赫連铖的目光:“皇上,你不要講一切想得太糟糕,這世上還是有很多關心你的人!”


    “你呢?那你關心朕嗎?”赫連铖一雙手抓緊了慕瑛的肩膀,不讓她躲閃,眼睛逼視過來,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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