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瑛出宮的時候,天上已經開始下起了零零星星的雪,等及到了慕大司馬府,這雪便大了,墨玉姑姑撩開馬車簾子,就見一片片的雪片如鵝毛般飛著撲了進來,落在慕瑛玉黃色的鬥篷上,倏忽不見了影子。


    “母親!”慕瑛慌慌張張的沿著青石小徑往前走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後頭王氏與小箏小跑著跟了上去,替她戴好了兜帽:“大小姐你別慌,夫人吉人天相,肯定沒什麽事。”


    慕瑛沒有回答她們,隻是哽咽著往前走,眼淚珠子滾滾的落了下來。


    剛剛回到慈寧宮,就有人捎信過來,說慕夫人病重,希望能讓慕瑛回府侍奉幾日,高太後聽著歎氣:“阿瑛,既然你母親重病在身,哀家自然不能留你,你且快些回慕府去侍疾,等你母親身子大安了再回宮不遲。”


    今日已經十八,二十四便是過小年,那時候慕瑛也要出宮去的,這次隻不過是早出去幾日罷了。高太後吩咐墨玉姑姑:“你將瑛小姐送回慕府,順便將哀家的賞賜也一並帶去,順便替哀家看望下慕夫人,囑她好好保重身體。”


    等到慕瑛奔到慕夫人床榻前,這才發現,慕夫人此刻已經不能用“病重”二字來形容,昔日烏鴉鴉的一頭青絲光滑如絲綢,此時卻枯燥無光,恍如一堆茅草,兩隻眼睛陷了下去,恰似兩潭枯井,黯淡無神。


    慕夫人瘦了很多,她消瘦得幾乎讓人看不出她曾經豐腴過,臉頰上沒有一絲肉,就一張皮貼在上頭,她吃力的想抬手,可卻沒有一點力氣抬起來,手腕就如枯枝。


    “母親,你這是怎麽了怎麽了?”慕瑛撲到了床邊,嚎啕大哭起來,那個眉目如畫聲音婉如黃鸝的母親去了哪裏?為何床上躺著的母親仿若陌生人,完全是不同的兩張臉?


    墨玉姑姑探頭看了過來,也是一驚:“慕夫人這是得了什麽病?”


    站在桌子邊吹著湯藥的嬌紅眼圈子紅紅:“大夫說是鬱積於心,血脈逆行,上回大小姐回府那晚,又感了傷寒,拖到今日……”


    這傷寒說輕則輕,吃上幾副藥就能好,說重卻能要人命,有些是由傷寒引發了另外的症狀,藥石罔效。墨玉姑姑歎了一口氣,真沒想到慕夫人竟然會一病如山倒,才這麽幾個月不見,就成了這般模樣。


    上回見她,是在八月十八,她帶著慕瑛來慈寧宮覲見,那般風姿綽約,便是太後娘娘看了也是稱讚:“慕夫人可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難怪慕大司馬沒有侍妾,誰能比得過慕夫人?”


    這樣絕色的美人,短短幾個月裏,竟然就變成這般模樣,真是可惜。墨玉姑姑盯著慕夫人看了半日,這才伸出手去摸她的脈門,心中一驚,看起來是挨不過多久了。


    “瑛兒……”慕夫人似乎感覺到有誰在握她的手,手指動了動:“瑛兒……是……你……回來了嗎?”


    慕瑛撲到了慕夫人身上,嚎啕大哭了起來:“母親,母親,瑛兒回來了,回來了。”


    慕夫人吃力的睜大眼睛看著她,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氣息奄奄:“瑛兒,回來就好。”


    慕瑛心碎欲裂,將臉貼在慕夫人的臉上,哀哀哭泣起來。


    “大小姐,你快別哭了,夫人心裏聽著也難受。”軟綠走了過來,拿了帕子給慕瑛拭淚:“你且到床邊陪著夫人便是,夫人見大小姐回來了,心裏肯定很快活,這病也就能好得快了。”


    墨玉姑姑暗暗搖頭,慕夫人這樣子,怕是去不了幾日了呢。她將太後娘娘賜下的禮物放到桌子上邊,又彎腰跟慕夫人說了幾句話,這才慢慢的退了出來,小丫頭子將夾棉的門簾子一掀,外邊白燦燦的一片。


    才這麽一陣子光景,雪就堆了這般厚,墨玉姑姑失神的看著朱紅長廊前數竿翠竹,被大雪壓得有些彎了腰,白色下邊露出些綠色的底子來。回頭再看了看那淺碧色的窗紗,雖則見不到人影,可依舊能回想起內室裏的情景:“唉,我得去回稟了太後娘娘,或許慕大小姐有一年半載不能再進宮了。”


    回到慈寧宮,高太後剛剛用過晚膳,正在廂房佛龕前做晚課,念完一卷經書站起來,問了下慕府情況,聽著墨玉姑姑說慕夫人病體沉屙,也是發呆:“真是沒想到,這般大好芳華,如何就要撒手去了呢。”


    “這人的福壽,自有老天爺給管著,這時辰到了,也就得走。”墨玉姑姑微微歎氣:“隻可惜了慕大小姐,才七歲年紀,怎禁得住這喪母之痛。”


    高太後沉默了下,手指轉著翠玉圈子不住的撥動,好半日才說了一句:“這是她的命。”


    墨玉姑姑垂手而立,也不再言語。


    “哀家要去太皇太後那邊瞧瞧。”高太後指了指經書:“收好。”


    墨玉姑姑上前去,仔細將經書整理了一番,這是清涼寺的玄慈方丈所賜,當時高太後進宮,特地請求高國公府將這卷經書賜給她,當時太皇太後還是皇後,聽聞此事,盛讚了高太後一番:“進宮都不忘修行,真乃純善之心。”


    主仆兩人從廂房出來,站在走廊裏的沉櫻上前,莞爾一笑:“太後娘娘,要去哪裏?”


    “你且自去歇息。”高太後滿意的看了沉櫻一眼:“哀家這邊有人服侍。”


    “是。”沉櫻恭恭敬敬應了一聲,轉身離去,梅紅色的衣裳被晶瑩的雪景映襯,格外嬌豔,就如枝頭開放的梅花。


    “這孩子,也是乖巧。”高太後眉眼帶笑:“看著她,哀家仿佛見著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她如何能跟娘娘相比?”墨玉嗤嗤一笑:“不過是光祿大夫家的小姐罷了。”


    高太後一挑眉,朝墨玉深深看了一眼:“也罷也罷,咱們不提這些事了,先去看太皇太後要緊。”


    太皇太後今年才四十餘歲,可經曆了太多風浪,瞧著已是五十來歲的模樣,憔悴無比,眼角處皺紋深深,溝壑縱橫。


    太皇太後沒有生兒子,隻生了一位公主,被先皇遠嫁去了北狄,這麽多年還沒回過大虞,她將別人的兒子撫養長大,享受著這太皇太後的尊稱,可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幸福,卻是少之又少。


    在這深宮裏太皇太後與高太後關係很好,因著她們兩人走的路都是一樣的,心有戚戚,她對赫連铖也是真心的疼愛——當年賀蘭氏不得皇上歡心,被送去冷宮,懷著身孕都無人照看,是太皇太後生了惻隱之心才將賀蘭氏接到萬壽宮裏來的。後來賀蘭氏生了孩子,封了中式,有了自己的住所,可赫連铖卻依舊沒得先皇多看一眼,太皇太後怕赫連铖被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欺負,便將赫連铖帶在身邊——她自己沒兒子,便將赫連铖當成自己的長孫一般撫養。


    “皇祖母,您且歇著,現在宮裏沒什麽大事,朝堂也很安靜,您就不用管了。”赫連铖坐在床榻上,一隻手拉著太皇太後,一邊低聲撫慰著她。


    赫連铖的心目裏,太皇太後是他最親近的人,就連高太後都得靠邊站,若不是太皇太後,別說這皇上的寶座,就是他活得順不順暢還是個問題。這深宮裏鮮少有真情,但他卻從太皇太後身上感受到了這難得的情意。


    “朝堂裏沒事?”太皇太後喘了口氣:“今日南安王來過。”


    赫連铖一蹙眉,勃然大怒:“皇叔到底是想作甚!”


    這群人,竟然從太皇太後這裏下手來逼迫他了!赫連铖臉色沉沉坐在那裏,心裏頭十分不愉快,他就是不想將母親安葬入皇陵,用得著那些大臣指手劃腳?


    “皇上,你要想想,你母親若是不入皇陵,旁人會指皇上不孝。”太皇太後微微搖頭,眼中有些不讚同的神色:“再說了,日後皇上難道就不想與你母親隔得近些?你就忍心百年後母子分離?”


    她如何不知道赫連铖的想法,可這畢竟隻是赫連铖一廂情願的想法,他又如何知道賀蘭氏不想入皇陵呢?


    若是自己有兒子,要自己為了兒子的前途去死,太皇太後心裏頭想,自己是願意的,隻要兒子能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賀蘭氏肯定也一樣,她絕不會帶著對先皇的怨恨去死,她死前一定是心甘情願,含笑而終的。


    “這……”赫連铖語塞,無言以對。


    “皇上,你母親已經在外漂泊兩年了,就讓她快些去她該去的地方罷。”太皇太後捏了下赫連铖的手:“別讓你母親無家可歸。”


    提到“家”字,赫連铖頃刻間淚如雨下,他還有家嗎?他現在隻有一個皇祖母了,若說皇宮便是他的家,那他的家就是一個冷冰冰的墳墓,除了能從皇祖母這裏得到慰藉,還有……他的眼前閃過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母後。”高太後跨步進來:“咦,皇上也在?母後身體可好些了。”


    太皇太後朝高太後點了點頭:“敏儀你來了,坐。”


    宮女趕緊端了個繡墩讓高太後坐了下來,高太後端詳了太皇太後一番,笑著道:“母後氣色好多了。”


    婆媳兩人慢慢的說了些閑話,高太後不免提到了慕夫人:“唉,沒想到這世事難料,這樣一個精致的美人,卻眼見著是要撒手塵寰了。”


    坐在床榻邊的赫連铖驚跳了起來:“什麽?慕夫人要……”


    “是呢,據說熬不了幾日了。”高太後滿臉惋惜:“別看世人都說慕大司馬與慕夫人乃是神仙眷屬,可這人走了以後的事情誰說得清楚?隻怕慕大司馬家的門檻就要被媒婆踏平了。”


    第二十七章


    寢殿內忽然就靜默了,太皇太後半垂著眼皮兒,一句話都不說,赫連铖坐在她的身邊,咬著嘴唇望著那床翠綠色被子的緞麵,腦子裏空白一片。


    高太後覺得自己有些失言,尷尬的笑了笑:“慕大司馬過得一年半載總是要續弦的。”


    目前太皇太後最擔心的人就是慕華寅,自己怎麽就沒有考慮到這件事情呢,高太後瞄了一眼太皇太後的臉色,見著她尚且平靜,倒也放下心來,


    “這個該走的總要走的。”太皇太後好半日才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該來的自然要來的。”


    “皇祖母,若是……”赫連铖抬起頭來,猶豫了一下:“慕大小姐會要在家中呆多久?”


    太皇太後瞥了他一眼:“少說也得一年罷。這漢人說守孝要三年,咱們雖不必那般恪守規矩,可怎麽著也得給她一年讓她盡孝。”


    “一年?”赫連铖從床榻上跳了下來:“不成不成,過了上元節她便要進宮!”


    “皇上!”太皇太後伸出手來拉住赫連铖,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想要將她弄進宮來替她父親受過……”聽說這位慕大小姐在宮裏日子很不好過,皇上動不動就找她的碴子,雖說自己也不喜歡慕華寅,可畢竟慕大小姐是無辜的,皇上也不該總是去欺負這小姑娘。


    赫連铖有些尷尬的站在那裏,心裏頭默默想著,其實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他隻是想讓她在宮裏頭呆著,至於欺負她,目前他還沒這想法。


    “皇上,若慕夫人真不幸亡故,你就讓慕大小姐替她母親守孝一年再說罷。”太皇太後擺了擺手:“這人最重緊的是講孝道,我知皇上孝順母親,也該能理解慕大小姐的心情。”


    “皇祖母說得對。”赫連铖點了點頭,心裏卻是空蕩蕩的一片。


    那黑如葡萄般濡濕的眼眸,被兜帽上的白色狐狸毛襯得水瀅瀅的一片,桃紅的嘴唇嬌豔欲滴,她生氣將自己的手打開,那微微皺眉的神色……赫連铖閉了閉眼睛,這一年,必然會很難熬。


    過小年的這日,天降大雪,紛紛揚揚的大雪猶如柳絮,如鵝毛,鋪天蓋地的落了下來,整個慕府就如水晶琉璃雕成的一般,偶爾能見著飛簷一角從白色的雪裏露出,蹲在上邊的小獸,依舊是以昂頭之勢仰望蒼穹,威風凜凜。


    園子裏不時有人走來走起,但腳步聲極輕,踩在雪地上,似乎沒有一絲聲響。丫鬟們托著盤子走到廂房門邊,望著那扇低垂的門簾,不由得默默歎氣,門簾上金絲銀線繡的牡丹花依舊,隻是裏邊那如牡丹花嬌豔的人,此時卻已是油枯燈盡。


    慕華寅坐在床頭,一隻手緊緊的抓住了慕夫人枯枝般的手腕,他臉色沉沉,俊眉朗目此時已經皺在了一處,少年夫妻,絕別之時自然有一種從心底而出的淒涼難受,任憑他再想裝得堅強也毫無辦法,眼淚慢慢在他眼眶裏積聚,一點點的落了下來。


    慕瑛帶著慕乾慕坤跪在床榻前,三個人都已經哭得聲嘶力竭,就連被奶娘抱著的慕微,雖則才三個多月大,似乎也能感受到這離別愁苦,哇哇大哭。


    房間裏一團糟,慕夫人躺在床上,隻有出氣沒得進氣,喉嚨那裏滾動兩下,似乎要說話,可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婉恬,你要說甚?”慕華寅端起放在桌子上的參湯,用小匙舀出一點,喂到慕夫人口中去,隻有幾滴流進她的口裏,其餘都順著嘴角流了出來,慕華寅手忙腳亂的拿了帕子給她擦拭著,一把抱住了她:“婉恬,婉恬!”


    聲音淒涼,哪裏有當朝大司馬半點豪氣?此刻的慕華寅,隻是一個即將喪偶的男人,心力交瘁。


    “好好……待……孩子們……”這長白山的百年老參熬成的湯真是有提神吊氣的藥效,慕夫人竟然緩緩張開了眼睛,蠕動嘴唇,費勁的說出了幾句話來:“乾兒……頑皮……你……切勿打罵……坤兒……不喜學武……你莫要逼他,瑛兒、瑛兒……”慕夫人幹枯的眼裏此時有了豆大的眼淚:“瑛兒……”


    這句話還沒說完,慕夫人的氣息就漸漸微弱,慕瑛跳了起來,端著參湯往前邊湊:“母親,你喝參湯!喝了參湯身子就會好了!你喝,你喝!”


    慕華寅奪過她手中的碗,巍巍顫顫的湊到了慕夫人唇邊:“婉恬,你別急著說那麽多話,喝點參湯,好好歇息!”


    參湯從慕夫人的嘴角慢慢流了出來,臉上一道灰褐色的痕跡,一直滴到枯草般的頭發裏邊去,慕夫人的眸子慢慢無神,手漸漸的垂了下去,腦袋一偏,再無聲息。


    “婉恬,婉恬!”慕華寅大喊一聲,將那盛參湯的碗扔到了床上,自己將慕夫人抱了起來:“婉恬,你再說句話,說句話!”


    慕夫人沒有半點回應,枯黃的一張臉就如木偶。


    “母親,母親!”慕瑛抓住慕夫人的手大哭了起來,疼愛她的母親就這樣走了嗎?早兩日她還能打起精神跟自己說一年句話,可現在她卻半句話都不肯再說。


    “老爺,夫人已經走了。”一個管事婆子擦著眼淚走上前來:“讓奴婢們替夫人換件衣裳,好好梳妝打扮下再讓她上路罷?”


    “滾!”慕華寅紅了眼睛,猛的轉身:“你們都給我滾!”


    慕坤膽子小,抓住慕瑛的衣袖,哭哭啼啼道:“阿姐,我害怕。”


    慕瑛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抹著眼淚道:“坤弟莫怕,我們都留在這裏陪母親。”


    “誰要你們留的?還不快些給我滾!”慕華寅目呲盡裂,一隻手猛的拍了下桌子,一隻角被他拍掉,一地的木屑:“屋子裏誰都不許留,就隻有我與婉恬!”


    慕乾跳了起來,雙手叉腰:“我不走,我要陪著母親!”


    慕瑛抬頭,神色堅定:“我也不走,我要在這裏,與母親呆在一處!”


    慕坤哭哭啼啼,軟綿綿的說著話兒:“我、我也要跟阿姐阿哥一起……”


    丫鬟婆子們見著這場景都呆住了,嬌紅看了軟綠一眼,低聲道:“快些去請老夫人過來,要不是誰也拗不過老爺了。”


    慕老夫人自從慕老太爺死後便搬去了慕府的聽鬆苑,不再管府中任何事情,每日就是在聽鬆苑裏吃齋念佛,好像這世間萬事都與她無關。慕華寅對自己的母親很是孝順,隻要有空都會去請安,母子倆感情甚好。


    此時隻有慕老夫人出麵,才好開始料理慕夫人的後事。


    慕老夫人被請了過來,一切就好辦了,在她的勸說下,慕華寅終於放開了手,讓丫鬟婆子們上前給慕夫人整理儀容。


    慕瑛帶著兩個弟弟跪在床榻前哭個不歇,慕老夫人低頭看了看他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婉恬走得這般早,幾個孩子也是怪可憐的。”她不滿意得看了慕華寅一眼:“我早就說過,讓你備下一個人,你就是不聽,現兒瞧著一團糟,又隻能是我來打理了。”


    慕華寅低頭看著自己的長袍,小聲賠了個不是:“有勞母親了。”


    “倒不是什麽勞不勞的,我隻是想著這府中不能沒有主母,畢竟我年紀大了,哪有這麽多精力來管?趕著在百日裏頭借孝,續了弦,也就放心了。”


    慕華寅臉色一變:“母親,這事情且放放再說,我與婉恬兩人情意甚篤,她屍骨未寒我便續弦,豈不是太薄情寡義?還望母親體恤兒子一二!”


    “這事情……”慕老夫人臉色微微一變:“莫非你還要我這般年紀來打理中饋不成?”


    慕瑛正哭得昏頭昏腦,就聽著祖母說出這樣的話來,心中憤憤,母親的生魂恐怕還沒走遠呢,祖母竟然就謀劃著要給父親娶新人了!她咬著牙抹了一把眼淚站了起來,朝慕老夫人彎腰行了一禮:“祖母,慕瑛雖然年紀小,可也願為府中出力,願從母親喪事開始,跟著祖母學習打理中饋,以後盡量不讓祖母操勞。”


    慕老夫人驚訝的望了慕瑛一眼,見她眼皮浮腫,一雙眼睛紅得如兔子,站在那裏單單瘦瘦,甚是可憐,不由得也起了幾分憐惜之心:“既然瑛兒有這般誌氣,那就跟著我來管幾天事情罷。”


    慕大司馬失了夫人,乃是京城的一件大事,這邊慕家才開始布置靈堂,門口就已經被聞訊而來的賓客堵得滿滿,整條街隻留了一條可共馬車通過的路出來,其餘地方都已經再無立足之地。


    慕瑛全身縞素帶著慕乾慕坤兩兄弟跪棺槨前邊,一邊大聲哭泣一邊撕了紙錢往火盆裏丟,明晃晃的火苗不斷的往上躥著,照出了姐弟悲傷欲絕的幾張臉。


    “太原王到,靈慧公主到!”外邊有人大聲吆喝著跑了進來,靈堂裏的人皆是一驚,回頭往門口看了過去,就見一群人擁擁簇簇,穿著淡雅衣裳的赫連慧與赫連毓姐弟兩人大步走了進來。


    “怎敢驚擾了太原王與靈慧公主!”慕華寅快步上前迎接,兩人卻沒有理睬他,隻是奔到了慕瑛麵前:“瑛妹!”“瑛姐姐!”


    慕瑛抬起頭,就見著了兩人神情焦急的站在自己麵前,趕忙起身行禮,垂淚哽咽:“太原王,公主殿下。”


    “瑛妹,你……”靈慧公主眼圈子紅光:“節哀順變。”


    第二十八章


    不得不說慕家真是有錢有權,慕夫人的法事,竟然請到了清涼寺的玄慈方丈領著一幹高僧來做,這消息傳出去,京城人人振奮:“這慕家的法事肯定堪比水陸道場,到時候一定要去聽玄慈方丈宣講。”


    慕老夫人皺著眉頭撥了撥算盤珠子:“這開銷也太大了些。”


    慕華寅眼睛都不眨,一萬兩黃金捐了給清涼寺做香油錢,投桃報李,玄慈方丈如何不會率眾前來捧場?不僅要念七日七夜往生經,還有眾位大師宣講。


    一萬金的香油錢……也實在太多了些。


    慕瑛站在一邊,不動聲色,隻是由管是媽媽指點給她看賬簿子,一本是支出,一本是進賬,每一項用途每一筆禮金都寫得清清楚楚。


    進賬裏大部分都是送金銀,唯獨皇室送來的東西新巧些,太原王與靈慧公主受太皇太後與太後娘娘之命,帶來了幾片貝葉佛經,甚是珍貴,還賜下十多匹素絲的絹帛。


    太皇太後與太後娘娘都是好心人,慕瑛輕輕歎息了一聲,隻是自己命苦,遇到一個見自己萬般不順眼的皇上,從此便沒有好日子過。


    “皇上,皇上來了!”有人驚駭得幾乎是連爬帶滾的跑了進來:“老爺,老夫人,皇上已經到了門口!”


    慕老夫人一驚,朝慕瑛看了一眼:“快快跟我出去。”


    外邊靈堂裏頃刻間亂糟糟的一團,慕華寅看了眾人一眼,喝了一聲:“著急什麽,跟我走便是。”


    赫連铖從馬車上踩著江小春的背下來,傲然看了跪拜在門口的眾人一眼,心中才有些舒爽,這時候,慕華寅見了他還是得跪拜,再也沒了那趾高氣揚的模樣。他的眼睛朝人群裏掃了過去,想要看到那個數日未見的人,可是門口一片白,眾人都低著頭,根本看不清她在哪個角落裏。


    “平身。”赫連铖皺了皺眉,本來還想有意讓慕華寅多跪些時候,可他著急想見慕瑛,不得不讓他快快站起了。


    隻有站起來以後,赫連铖才見到了慕瑛。


    她站在慕老夫人身邊,小小的身子被一幅白色的孝布包裹著,看上去格外可憐。


    她瘦了,赫連铖心裏頭想著,下巴尖了許多,眼睛顯得更大了些。


    舉步走上台階,眾人低頭,迎著他踏進大司馬府,赫連铖經過慕瑛身邊時瞥了她一眼,見她亦是低頭,也不知道在看哪裏,心中不免惆悵。


    他可是為了她才過來的,沒想到就連一句話也不能說。


    這幾日在皇宮裏坐立不安,聽著赫連毓與靈慧公主在議論去慕大司馬家的所見所聞:“瑛姐姐瘦了,臉小了一圈,眼睛紅得像兔子。”


    “她母親走了,以後再也不能相見,想想都覺得難過。”靈慧公主歎著氣,聲音裏有裝出來的老成:“他們都在議論慕大司馬肯定過不了一年就會娶續弦,那瑛妹的日子難過了,香玉說有後娘就有後爹的。”


    赫連铖聽了這話,一晚上沒合眼,做了不少稀裏糊塗的夢,他看到慕瑛被一個肥壯如豬的女人追著打,還看到慕瑛被人扯著上了一頂轎子,被抬著飛快的跑開,他怎麽追都追不上。


    一覺醒來,燭光搖曳,照著一頭的汗珠子亮晶晶的一片,踏板上弓著身子睡得正香的小內侍都被驚醒了,爬著起來揉著眼睛:“皇上,你做惡夢了?怎麽說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話,奴才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去,給朕端茶過來。”赫連铖定了定心神,誰都不能欺負慕瑛,除了他!


    他一定要親眼去看看慕瑛,看看她怎麽樣了。喝了一口熱茶,赫連铖鎮定了幾分,心裏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明日他也要去慕府。


    現兒慕瑛就站在他麵前,赫連铖忽然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走進靈堂,拿了一柱香到慕夫人棺槨前半彎腰行了一禮,看著那黑色的棺木,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兩年前,他給自己母親守靈時,也是這般場景,站在棺槨麵前,失魂落魄,好像丟了什麽珍貴的東西一般,心裏很痛,幾乎不能呼吸,一雙眼睛牢牢的盯住棺槨,帶著一絲期盼,希望母親能從棺槨裏爬出來,依舊能如往昔那樣溫柔的喊著他的名字。


    現在他又重新經曆了一回,隻不過是代替慕瑛經曆過而已,他能想象到慕瑛此刻的心情,定然也是與他那次一般,痛徹心扉。


    眾人默不作聲,跟著赫連铖朝慕夫人的棺槨拜了幾拜,個個眼巴巴的望著赫連铖,看他有何旨意——皇上親自到了慕府,該是有他的目的,否則打發個內侍來上柱香,做些表麵功夫也就是了,何必親自來跑一趟呢?


    “慕大司馬,你準備讓你那長女守孝多長時間?”赫連铖沒沉住氣,畢竟是個孩子,還不善於做表麵功夫。


    慕華寅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慕瑛已經昂起頭來,清清脆脆道:“三年。”


    母親的養育之恩,她當然要盡力去報答,別說是守孝三年,便是守孝一輩子她也願意,更何況赫連铖的意思是讓她早些回宮。


    回宮作甚?繼續去代父受罪?慕瑛的嘴角拉了拉,赫連铖也真是欺人太甚,竟然跑到大司馬府來要人了。


    “我們又不是漢人,何必守那些死規矩?”赫連铖大為不悅,一雙眼睛盯住了慕瑛,有憤憤之色:“慕大小姐,你可別忘了你是靈慧公主的伴讀。”


    慕華寅看了看赫連铖,又看了看慕瑛,心中忽然若有所悟。


    莫非小皇上對自己長女有些好感?


    他馬上想到了那日紫微星動的異象,慕瑛進宮前一個晚上,那紫色的星輝搖搖,正照在她的院落,難道這一切早有天定?


    “瑛兒,皇上說得對,咱們不必太拘禮。”


    既然皇上已經有些小小苗頭,那自己當然要推波助瀾,他日長女貴為皇後,慕家的地位便會更穩固了,皇上也會沒有這般敵意。


    “父親,咱們慕家可是漢人血統。”慕瑛昂頭揚聲道:“皇上是胡族,他可不尊漢禮,可我們卻是地地道道的漢人,豈能不守祖宗規矩?百事孝為先,莫說是給母親守孝三年,便是守一輩子孝,慕瑛也心甘情願。”


    慕家先祖曾是南唐皇族,大虞滅南唐,慕家一位女兒被擄進宮,因姿色出眾又精通音律歌舞,頗受皇上寵愛,被封為昭儀,後來這位慕昭儀的侄女又進宮侍奉太子,聰明異常甚得太子歡心,待太子登基後從中式一路爬上皇後寶座,自此慕家便開始在大虞顯貴起來。


    可慕家骨子裏漢人的血統依舊無法改變,哪怕是掌控大虞朝大司馬一職八十年,慕氏子弟依然是漢人。


    “你!”慕華寅橫眉怒目,這個女兒越來越不聽話了,總是要跟他對著幹,自己可是為她好,怎麽她便一點也不知曉!


    “父親,瑛兒說得難道不對?”慕瑛冷笑一聲,朝赫連铖行了一個大禮:“都說皇上是明君,還請準了慕瑛的要求,否則……”她抬頭揚聲:“慕瑛哪怕是跟著母親去了,也不會提前進宮!”


    她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冷峻,似有寒霜覆麵,看得赫連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那份堅決,忽然讓他有些折服,他從來沒在同齡人臉上見過這種神色,靈慧、赫連毓,他的另外幾位弟弟們,沒有一個曾經流露出這般神色過。


    “瑛兒!”慕老夫人見著赫連铖不言不語,有些著急:“你如何能這般與皇上說話?”


    慕瑛沒有說話,小臉繃得緊緊站在那裏,眼睛盯住赫連铖,沒有半分退縮。赫連铖是皇上又如何?她有理有據,才不會向他低頭!她要為母親盡自己一份孝心,誰也不能剝奪她給母親守孝的權力!


    “朕準了,三年便三年。”赫連铖隻覺得慕瑛的眼神帶著些輕蔑,心中不免有些憤怒,不就是三年不能見她?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自己又不是非見到她不可!


    “起駕回宮!“江六拉長了嗓子喊了一句,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皇上怎麽忽然就想通了?自己還以為他會堅持要慕大小姐一年以後就進宮呢。


    “皇上……就這樣走了。”慕老夫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那群人越走越遠,拉了慕華寅一把:“我兒,你且過這邊來說話。”


    影壁後邊有個小小的天井,一樹寒梅上綴滿了小小的芽苞,還未開放,隻是那枝條縱橫交錯,已經能見到將來花期正盛的模樣。


    “皇上有些古怪。”慕老夫人壓低了聲音:“瑛兒這般頂撞他,他都沒有生氣,還準了瑛兒的要求。”


    “母親,今年八月十九晚上,紫微星動,您可還記得?”慕華寅凝神看著梅樹上的幾點米粒大的芽苞,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當時紫氣正對瑛兒院落,我想她該是有些來曆的。”


    “紫微星?”慕老夫人皺了皺眉:“紫微乃帝星,主富貴,莫非瑛兒……”


    “或許,將來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慕華寅將手背在身後,沉吟了一聲:“若當真能應驗,對咱們慕家來說卻是有大有裨益。”


    “那是自然。”慕老夫人點頭,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那我倒是要好好教導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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