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謝孤鸞聽到了阿澈軀體裏傳來極細微的動靜,他這才發現阿澈滿身的傷口正緩緩癒合,斷掉的骨頭也接了回去,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當最後一道傷口痊癒時,阿澈的輕輕地哼了聲,睜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跪在他身側的謝孤鸞,過了好一會兒,才眨了眨眼,道:“我沒穿衣服,被你看光了,好吃虧。”


    見他仍舊是那副樣子,謝孤鸞稍稍放下了心,移開緊盯著阿澈的視線,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可疑:“你衣服呢?”


    “被扒了。”阿澈道。


    “李公子醒了?”宋錦瑜從門內探出頭問。


    在宋錦瑜說話的一瞬間,謝孤鸞迅速脫下道袍蓋在了阿澈身上,黑著臉一個勁兒地瞪他。宋錦瑜看他麵色不善,撇撇嘴,識相地把腦袋縮了回去。


    阿澈仍然渾身都是血,他披上謝孤鸞的外袍坐起來,對謝孤鸞露出了一點笑意:“嚇到了?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你這是什麽表情,奔喪一樣,醜死了。”


    言罷,阿澈用那雙沾滿鮮血的手往謝孤鸞臉上猛揩了幾把,隨即自個兒被他花裏胡哨的臉給逗樂了,咯咯地笑了起來。阿澈笑了會兒卻不見謝孤鸞有反應,湊近去瞧他,低聲試探道:“生氣了?”


    “哎,其實當時也就痛一點,別的沒什麽。”他訕訕道,戳了戳謝孤鸞,“你莫怪我,你瞞我一事,我也瞞你一事,咱倆扯平了。實在不行……你罵我一頓出氣?”


    謝孤鸞動了動,還是沒接茬。


    “都不願意?”阿澈又靠近了一些,近得幾乎能數清謝孤鸞睫毛的根數,他勾唇道,“既然不想罰我,那便賞我罷。”


    阿澈笑了:“抱一個唄,我的道長?”話音未落,阿澈被謝孤鸞一拉,結結實實地抱了個滿懷。阿澈順勢用下巴枕著他的肩膀,得意地在謝孤鸞背上拍了兩下,在他潔白的中衣上印下兩個血手印。


    他嗅著謝孤鸞的味道:“燕離那股怨氣沒了以後,你不如以前那麽香了。”又怕謝孤鸞惱,急忙道:“不過現在的味道我也是喜歡的!”


    “誰扒了你的衣服。”謝孤鸞完全沒聽他說,忽然道。


    “啊?鬼差啊。”阿澈沒反應過來,搞不懂他是何意,“赤身受刑是地府的規矩。”


    謝孤鸞“哦”道,收緊了手臂。


    阿澈低笑一聲:“別生氣了可好,你也饒我一回?”


    謝孤鸞定了心神,半天才道:“好。”


    人生如逆旅,途中千帆過盡,長亭短亭,為何卻獨獨留戀於一人?


    那人僅憑一個眼神,幾句話語就能輕易左右你。他高興時心裏便跟著泛起欣喜,他吵鬧時也覺暢快,他啟唇道出的每一個字都悅耳動聽,何故?無論紅塵俗世如何更迭變幻,大千世界如何眼花繚亂,竟都不及他一笑,何故?隻要能與他並肩而行,哪怕關山萬重,路長且歧,哪怕顛沛潦倒也甘之如飴,何故?


    阿澈自然不知道謝孤鸞思緒紛繁起伏,他被抱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心下奇怪,推了推他問道:“你這是怎麽了,怪膩歪的。”


    “沒有。”謝孤鸞幹巴巴地道。


    阿澈懷疑地瞧了瞧他,突然眼前一亮,貼在他耳邊道:“孤鸞,你跪了多久?”


    謝孤鸞還沒說話,宋錦瑜不冷不熱的聲音便從裏屋傳來:“小兩個時辰。”


    阿澈怔了一下,猛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你摟了這麽久,是不是因為腳麻站不起來了!”


    謝孤鸞聽後一僵,臉上浮現出一抹薄紅。


    阿澈笑地前仰後合,一把攙起謝孤鸞,領著他去換洗。宋錦瑜從屋裏鑽出來,幽怨地瞥了一眼兩人,唉聲嘆氣地打掃著院裏的狼藉。


    謝孤鸞帶有多餘的衣物,收拾妥帖,便又是那個霜白長袍,頭髮梳得規規矩矩的道士。阿澈那身破舊的衣服被他扔了,借了套宋錦瑜的換上,灰衣黛裳,玄青大氅,白玉腰佩,袖上用金線繡著精緻蓮紋,鬆鬆地綰了個髻,輕裘緩帶,倒襯出一身好氣度來。


    阿澈嘖嘖道:“宋大人真講究。”


    宋錦瑜仍是和顏悅色,又要請他們喝茶。謝孤鸞沒這份閑心,既然事畢,應趁早離開酆都,他的時間並不充裕,但走之前謝孤鸞的確還有一事想要問過宋錦瑜。


    “吾傳給他的秘術?”宋錦瑜並不避諱,大方地告訴了謝孤鸞,“你可知長歌門有一技名曰‘平沙落雁’?”


    謝孤鸞頷首。


    “平沙落雁能在短時間內控製一人行動,但在此招之前,曾有一曲風雷引,彈奏者可身處數裏之外操控聽過琴聲之人,即所謂借刀殺人。風雷引過於陰毒,在它出現不久後便禁止流傳,吾有幸習之,終究也隻能將它帶進墳墓。”宋錦瑜說完,好奇道,“你和那位道長是何關係?”


    “他是我太師叔。”謝孤鸞不想解釋得太複雜。


    “哦?他還活著?”


    “是。”謝孤鸞答道。不過他決計不會讓時嵐安活太久。


    阿澈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麽,忙前忙後打包好細軟,走時和謝孤鸞一同謝了宋錦瑜五六遍。


    “小事一樁。”宋錦瑜漫不經心地擺手,他站在院子正中,身子被薄紗遮住了一半,神色淡淡地道,“李公子可真的考慮清楚了?這一去要回酆都或許就不容易了。”


    阿澈想都沒想:“考慮好了。”


    宋錦瑜欲言又止,最後輕笑一聲,轉身離去,低嘆道:“你們總讓吾想起曾經的兩個舊友。”說著,便再也沒了蹤影,唯獨別院梨花落了一地。


    二人一齊走在路上,謝孤鸞還在回想宋錦瑜所提的時嵐安和風雷引,阿澈也未說話,像有心事。過了會兒,阿澈才訥訥道:“宋大人是好人。”


    “嗯,”謝孤鸞應道,“下次好好謝他。”


    阿澈點頭如搗蒜:“應該的應該的。”


    謝孤鸞和阿澈說明了時嵐安的情況後,阿澈卻煞是驚訝,道他從不知時嵐安和哪個女子相愛過。時嵐安學會風雷引,不消說,定是用於操控他人,他所要控製的人可是燕離?他又何時成為梟翎?


    “燕離是細作這點毋庸置疑,”阿澈語氣有些疲憊,“時嵐安應該和狼牙毫無關係,他本沒有殺我的理由。”


    謝孤鸞道:“若能尋到那名女子呢?她也許知道內情。”


    “二十多年過去,能打聽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阿澈滿麵陰鷙地道,“找到時嵐安即可,我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看他招是不招。”


    謝孤鸞點點頭,對此提議表示贊同。


    出酆都前,謝孤鸞去和徐斂顧盼道了別,徐斂禮數周到,顧盼仍是不懷好意:“希望你我早日再見。”


    阿澈聽了不樂意,剛要發作,被謝孤鸞拽著走了。


    站在鬼門關前,謝孤鸞回頭看了一眼。晚霞將天邊染得緋紅,天幕下是忘川,奔流著,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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