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


    “你有沒有喜歡過誰?”阿澈附到謝孤鸞耳邊,小聲問道。他湊得極近,腦袋幾乎和謝孤鸞抵在了一塊兒,涼颼颼的氣息拂過他的耳根。乍地,一股蘇麻感襲來,謝孤鸞渾身一僵,手腳發軟,周身血液直竄到天靈蓋,臉上瞬間燒得緋紅。


    好在夜色深重,阿澈似乎沒有察覺,又喚了一聲:“道長,你告訴我罷。”


    他咽了一口唾沫,目不斜視,略微平復了心緒,道:“不曾。”


    “真的沒有?”


    謝孤鸞眼觀鼻,鼻觀心,不答了。


    阿澈有些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從謝孤鸞身旁挪開了。謝孤鸞麵上血色褪去,側過身去不再看阿澈:“你今晚……有些反常。”


    阿澈愣了一下:“有嗎?”


    “罷了。”謝孤鸞搖頭。


    涼風襲來,挾著幾聲鴉啼,玄青色的天幕上嵌著幾顆殘星,一輪圓月還未落下,天邊就泛起了薄光,如籠著一層銀色輕紗——是黎明。腳下一塘淺溝中,倒映著沙沙作響的香樟,有獨特的芳馨飄散在微涼的空氣裏。


    阿澈攏起一頭垂到膝蓋的長髮,俯下身子,捧起一汪溪水澆在臉上,水珠順著他的鼻尖、他的發梢,滴答地往下淌著。


    他癡癡地看著謝孤鸞,眼神中盡是迷惘:“我……隻是感覺好像什麽都沒剩下,到底是心有不甘。燕離沒了,我從前那麽喜歡他……鍾情於一個人,你能明白那種感受嗎?越是喜歡,後來也就越恨。但看到他的死狀,我卻覺得以往做的一切似乎都沒了意義。茫然四顧,竟不知該如何自處。”


    是了,二十餘載如苟延殘喘,皆因一口怨氣未消。阿澈曾幻想燕離也許活在某處,待自己尋到他,看著他眼神中的不可思議和恐懼,實在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而今燕離竟已死,死前還拚了命想護他身軀,這於阿澈而言無異於信仰傾圮,實在是欲哭無淚,欲訴無門。


    阿澈突然一把拉起謝孤鸞的手,緊緊握住:“道長!我說過以後我跟著你,要你帶我去雷州,你同意了,這話還作數嗎?”


    謝孤鸞臉上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血色又要湧起來了,半天才回了一個“嗯”字。


    “對事情的真相我其實早已有心理準備,但不論怎樣都想給自己一個交代,我現在隻有你了……”阿澈低聲道。


    “我答應過你,你不必擔心。”謝孤鸞嚐試著把手抽出來,但沒有成功。


    阿澈鄭重地說道:“我考慮了很久,我這已死之人一直陰魂不散地跟在你後麵確是不好。梟翎很危險,你也不必勉強,若不成便算了罷。去一趟雷州,然後你就直接斬了我的靈介讓我回地府。你年紀這麽輕,人生還很長……”


    “你說什麽?”謝孤鸞驀地站起,臉色霎時難看起來。


    許是謝孤鸞的聲音大了點,阿澈一縮脖子,戰戰兢兢地望著他。


    謝孤鸞皺眉:“當初你可不是這麽承諾的。”


    “我是怕連累你……”阿澈嚅囁著。


    謝孤鸞氣笑了,嘲道:“還沒人能擅自替我做決定。貧道言而有信,定會幫你查清楚,況且,這本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說著,便動身要走。


    阿澈急了,連忙拉住謝孤鸞的衣袖,訕笑道:“欸,你別生氣,當我沒說好不好?那我就跟定你了,一輩子賴著你——死纏爛打!可滿意了?”


    謝孤鸞的臉色更難看了。


    [ 叄拾貳 ]我心匪石


    謝孤鸞最近很怪異。


    阿澈與謝孤鸞相識一年,兩人之間並未顯得多親密,往常有肢體觸碰,也覺並無異處,謝孤鸞通常也擺擺臭臉便罷。但那日洛道之後,阿澈幾次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謝孤鸞都險些整個人跳了起來,像隻炸毛的貓。大熱的天氣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人也躲來躲去,阿澈納了悶,也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錯了。


    而謝孤鸞更是頭疼。


    阿澈喜歡他的味道,動不動就往他身上蹭,這是老早就有的毛病,謝孤鸞早已經習以為常。他習武,身子本又不太敏感,任誰摸哪兒都沒個反應,不痛不癢,也就由阿澈鬧了去。


    令謝孤鸞百思不解的是,如今他被阿澈一碰便是又癢又麻,全身起雞皮疙瘩,這下哪裏還敢讓他碰?就連阿澈那張臉他也看不下去了,原本隻覺得確實好看,有一段風姿。而現在,竟越看越有禍國殃民之色——無法直視。


    一路上萬分難熬。


    好不容易到了巴陵,謝孤鸞匆匆捎了信給阮夢秋,在縣外的興蘿澤旁暫且住下。


    巴陵地處荊州,是一片繁茂的沼澤地帶,河道縱橫交錯,湖泊成群,在長江漢水之側,可謂七省通衢,雖占地不算廣闊卻頗為熱鬧。


    七月處暑,十裏芰荷,遼闊的水域上,荷花開得正艷,遠遠還有菱歌飄來,埠頭旁、湖岸邊,滿目碧色。當地人採集蓮子和水菱,在水邊剝了滿滿一竹簍,清香隨著夏風而來。


    因著日頭盛,阿澈白天不見蹤影,謝孤鸞樂得清閑,穿著白色直袖道袍,坐在屋旁一棵如傘般的榕樹下喝茶納涼。即使是樹蔭也擋不住撲麵而來的熱浪,一熱起來人便有些躁,謝孤鸞看著碗中的清茶,驀然想喝酒了。


    夏臨淵讓他禁酒,謝孤鸞實則並不太聽話,他有半年滴酒未沾,已是渾身難受,出了鮮卑山剛買好酒,阿澈便橫在他眼前說什麽也不讓喝,再不答應就又哭又鬧,氣得謝孤鸞沉著臉把酒罐一砸,走了。


    謝孤鸞想出了神,阿澈連叫他幾聲都沒聽見,直到阿澈逮著他胳膊使勁搖了幾下。


    “何事?”


    “道長,我覺得你需要我。”阿澈認真道。言罷,坐到了謝孤鸞跟前。


    陰冷幽涼之氣襲來,讓人很是清慡,謝孤鸞打量著阿澈,他卻沒想到身邊跟著一隻鬼還有這等作用。


    阿澈坐得端正,笑吟吟的,也盯著謝孤鸞,仿佛在等著被誇獎。


    謝孤鸞喝了一口茶,移開了視線。


    阿澈抱怨道:“道長,你好沒意思啊。”


    “你第一天知道?”謝孤鸞反問。


    “也是。”阿澈自討沒趣,話鋒一轉,忽然問道,“我發現你最近奇奇怪怪的,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能有什麽事?”


    “我哪知道?肯定有事——你在躲我,我的直覺可準了!”阿澈得意道,一麵說一麵把腦袋伸到謝孤鸞麵前要看個究竟。


    謝孤鸞迅速把頭撇了過去。


    阿澈皺眉,又用手指戳了戳謝孤鸞的腰。


    謝孤鸞霍地站了起來,徑直往屋裏走。


    阿澈化作一縷黑煙,眨眼就攔住了謝孤鸞的去路。他大叫道:“哪裏跑!你瞧瞧,還說沒……”話說了一半阿澈便怔住了:謝孤鸞一張白麵皮上浮現出酡紅,那雙清澈的眼睛也有點濕潤,眼神飄忽不定,乍一看像是中了暑。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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