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鬼仍不罷休,阮夢秋祭出一劍,快如閃電,直指阿澈的脖頸。而阿澈不躲不閃,直接用手接住了她的劍。


    被劍觸及,阿澈的身體頃刻間如幹柴般灼燒了起來,他雖吃痛,但仍然麵露狠厲,右手握住劍身用力一拔,阮夢秋的劍竟然脫手而出。她心中驚疑不定,淩空一躍身形急退,衣袖仿若蝴蝶翻飛,從袖中取出一把通體烏黑的斷劍,又向著阿澈衝去。


    阿澈發出了一陣尖刻的怪笑,修長的手指倏然化作了利爪,謝孤鸞心下暗道不好——阿澈似乎動了殺心。


    他飛快將阮夢秋護在身後,急急喊道:“阿澈,你莫要動手!”


    阿澈瞪著他,不可思議地說:“她要除我!”


    “我自會與師叔說明!師叔,你也把劍放下。”


    謝孤鸞此舉是故意為之,一是他想暗示阮夢秋,讓她探探阿澈的底,看這野鬼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二是這一路上阿澈話多擾他清淨,他想讓他吃點苦頭,以表不慡。


    這自然惹惱了阿澈,他朝著謝孤鸞滿麵猙獰地吼了一聲,將他撞翻在地,迅速竄到密林深處去了。


    謝孤鸞從容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將與阿澈相遇的來龍去脈說與了阮夢秋聽。阮夢卻道秋阿澈的力量在她之上,高出多少,不敢斷言。她無能為力,隻能替謝孤鸞氣惱好端端的怎會遇到這樣的禍事。


    謝孤鸞見阮夢秋精神尚可,暫未提及正事,先回了玉清宮,打算翌日再言。


    多年未歸,這裏倒仍有他的一席之地。以前住的偏院還有人打掃,他在屋裏鋪好被褥往上一躺,就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黴味。


    謝孤鸞盯著樑上的蛛網,伸手摸了摸懷中的竹片,說道:“師叔不會傷你,她隻是擔心我。我回純陽是因找她有要事,並非針對於你。”


    他這句話半真半假,若是阮夢秋能輕易除掉阿澈,他定然不會手軟,可惜他低估了這個男人。即使實力相當,他也不願讓阮夢秋去冒險。唯一的希望破滅,他心知此中結局已無法扭轉,不如暫時先服個軟。


    “純陽上下唯師叔懂這鬼神之術,她待我極好,我決計不會讓她對付你。明日我與她有事相商,下午就下山往長安去,可好?”


    阿澈不答,也不現身,謝孤鸞知他聽到了,遂不再管他,起身出門尋些吃食。


    天色完全黑下來以後,謝孤鸞吹熄房中的燭火躺下。夜晚總是有些冷的,他裹緊了舊棉被,片刻就入了夢。


    可他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夢中總有一個衣袂飄揚的身影,口中喊著:“李琤……李琤……”


    那身影站在梨樹下微笑,風一吹,梨花便如柳絮一般飛卷了起來,花瓣漫天飄灑,迷得他睜不開眼。再一晃,一樹的雪白蕩然無存,隻留得滿目闌珊。地上的落花化作了積雪,踩在上麵鬆鬆軟軟,有人拉著他的手走在前麵,那個人的手掌溫暖又略顯粗糙,轉頭對他笑著張了張嘴,可說了什麽他又聽不清。


    謝孤鸞半夜驚醒,陷入一片混亂。


    他知道自己又做了一個紛亂繁雜的夢。一些破碎的話語和場景在腦中一閃而過,來來去去,不過,他卻對這些場景熟悉得很。


    謝孤鸞沒有做過其他的夢,從他有記憶開始,他的夢裏隻會出現這樣一個男人,有時是兩個,說說笑笑。偶爾還會聽到有人喊著一個名字,但醒來後總會忘記。


    那些尋常人綺麗的、美好的、傷心的、恐懼的夢中世界,謝孤鸞從未體會過,有的隻是如旁觀者一般冷眼看著別人零零碎碎的故事。


    謝孤鸞每次做夢,醒來過後情緒都不太好,此刻甚至犯起了酒癮。他倒也睡不著了,起身就著中衣直接把道袍往身上一披,騰起輕功就往蓮花峰飛去。


    他以前也時常這樣,不顧宵禁在華山上夜遊,並悄悄在各個山頭都埋了酒。


    天上朦朦朧朧,四下漆黑一片,但謝孤鸞夜視能力好,一眼就瞧準了幾年前做下的記號,在泥地裏挖了起來。挖出兩壇黃酒足足用了一刻,他填好土,像抱著什麽寶貝似的跑到了山下一處破舊的茅屋中,點燃燭火,打開酒罈的泥封,深深吸了一口。


    一股馥鬱醇香竄入他的口鼻,讓他忍不住一激靈,這樣濃烈的穀物脂香他已然很久沒聞過了。將酒倒入瓷碗中,裏麵映出澄澈的琥珀色,這碗散發著誘人氣息的液體沒有絲毫的雜質,在燭光下晶瑩透亮。


    他小啜了一口慢慢咽下,究竟是覺得這千般滋味難以描述,心道:“藏了八年,今日終是可惜了。”


    門中是禁止弟子飲酒的。


    謝孤鸞卻不管,平日裏隻要一到時節便摘了山下的青梅,盛起花間晨露,釀作一壇好酒,倒是自有一番風雅情懷。這幾壇黃酒是他多年前和阮夢秋一同釀的,被他悄悄掩藏於山中,與林泉山月融在了一處。


    謝孤鸞跪坐在榻上,對著窗欞輕酌著,一大罈子酒也不知被喝去了多少。


    阿澈早在一刻之前就從門fèng中飄了進來,陰沉地站在謝孤鸞身後,看著他臉色微紅,眼眸裏蒙了一層水氣,似乎是略有醉意。


    不一會兒,謝孤鸞像是忽然想起了阿澈,轉過身去,雙目迷離地舉起碗來對他敬了敬,竟問道:“你也來點?”


    他確實是有些喝醉了。


    阿澈還未來得及開口,便感到了一陣沒來由的不安,仿佛四圍突然出現了不該出現的東西——是人的氣息!似乎有人正在以難以預計的速度向他們靠近!


    “你且注意……”看謝孤鸞還有些渾渾噩噩,阿澈出聲想要提醒,可沒等他把話說完,他們的麵前居然就已經多了一個黑衣的男人。


    這人何時進屋,又怎會端坐在謝孤鸞的對麵,連阿澈都沒來得及看清楚。


    但他一身玄衣,衣著與之前的阿澈如出一轍:是個萬花。


    男人看起來有些瘦弱,但眉眼彎彎的,臉上一片平靜。不同於阿澈令人心驚的艷麗,這萬花五官清秀儒雅,更像個溫潤如玉讀書之人。他看向謝孤鸞,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微笑。


    阿澈猛然發現謝孤鸞的身體因緊張而繃得筆直,他眼中氤氳的霧氣早已消弭,隻留下冷峭,目光如同冰雪,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萬花弟子。


    [ 肆 ]生死毀譽


    紙窗外驟得傳來一陣雨聲,敲打在屋頂發出急促的悶響,漆黑的夜空中雨簾高懸,泥土的腥氣蒸騰而上,數天的積雲終於化作大雨落下,似有傾盆之態。


    而屋內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一般,謝孤鸞一隻手端著酒碗,就這樣僵在了半空,而與他對坐的萬花仍麵色柔和,霞姿月韻,溫文爾雅,張口喊了他一聲:“謝家老三。”


    謝孤鸞隨了師父姓謝,又在師門排行第三,故而入門之時他在門派中就有了這樣的稱呼。


    萬花的嗓音低沉帶著點沙啞,謝孤鸞一聽,身體卻是不由自主地一僵。


    末了,他才幹巴巴地吐出兩個字:“前輩。”


    那萬花收了笑容對他頷首,閉眼嗅著空氣中瀰漫的酒香,隨後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套酒具,遞給了謝孤鸞,示意他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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