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


    ——這話的殺傷力遠比當初波及到自己的雷霆之杖餘威要來得懼人。


    哈迪斯說完,沒再折磨無辜的柳枝,讓它歡喜地回歸了自由,同時轉身往綠林外的方向走去。


    阿多尼斯狐疑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大約是察覺到其中蘊含的疑惑,冥王自認貼心地解釋道:“就一天。”


    “……”


    阿多尼斯不由抽抽嘴角——這可真夠寬宏的。


    身為執掌冥府的王者,又有強大的神力做支持,哈迪斯散發出的氣勢自然不是生性冷淡的植物神的排斥感那般簡單,而是充滿叫生靈窒息和懼怕的威懾力。除卻早已適應了這種氣息的阿多尼斯,僅僅是被淡淡地瞥上一下,那不怒而威的壓迫感都足以令人雙膝發軟,匍匐在地,卑恭地乞求原諒。


    布尤蒂便是被鎮得動彈不得的寧芙們的其中一員,等冥王終於遠離了這片區域,冷汗涔涔的她才艱難地噓出一口氣來,委委屈屈地跑到阿多尼斯身邊哭道:“殿下!如果我們註定要聽見不幸的消息,還請讓它從你口中被道出。源自死亡主宰的親切比陰霾的溺愛更讓人膽寒,哪怕是不懷惡意的垂顧也隻會傳達沉悶和抑鬱。請用最直白清楚的話語告訴卑微的我們,是否即將承受更絕望的噩運?”


    還有些心不在焉的阿多尼斯看她一眼:“你是?”


    布尤蒂:“……”


    阿多尼斯也沒想到,他不過是見到這突兀現身的狼狽水仙女時,條件反射地質疑了下對方的身份,就會換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待到備受打擊的布尤蒂重拾心情,將問題重複一次,阿多尼斯搖了搖頭:“不會。”


    若連這塊小小的領土都能被覬覦,就不是當初那因會遵循抽籤的結果而屈尊地避走冥土的而在德行上聞名遐邇,同時還擁有不遜於神王宙斯實力的哈迪斯了。


    阿多尼斯下一刻便發現,屏住呼吸偷聽的整片森林仿佛都隨著這句保證而歡欣起來。


    冥王有那麽不受歡迎嗎?


    這認知叫他難免詫異,心裏微微感到不適,但又不好解釋什麽。


    平心而論,除卻在與他有關的事件上表現得極度不可理喻外,哈迪斯在王座上的表現其實是無可挑剔的。不論是下屬對他的真心追隨與崇拜,和或多或少被宙斯幹預的支配海與風暴的波塞冬不同,因是與世無爭與不容忽視的強橫實力並具,使得奧林匹斯諸神即便再深深忌憚著他,也不敢輕易冒犯他的轄區,而他也將本該陰森酷寒的冥府打理得井然有序,叫惡人得到嚴懲,叫善者獲居樂土……


    阿多尼斯自顧自地想著,沒再理睬欲言又止的布尤蒂,也不知她是如何地飽含愛慕地凝視著他,踱步到那險些遭了無妄之災的柳條前,通過安撫的碰觸來詢問它的情況。


    隻聽它的聲音裏一方麵是受寵若驚,一方麵是極其激動地道:“感謝殿下的關懷,因你不在,我與同伴們都像染了病萎靡不振,然那位可怕的陛下並無惡意,在驚嚇沖昏頭腦的時刻,我竟沒注意慷慨落下的賜福。”


    果然。


    證實了心中猜測的阿多尼斯不自覺地微微一哂,正要放開它去看望被藤蔓守護在核心深處的沒藥樹,後腦便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陣劇痛,叫全無防備的他悶悶地痛哼一聲,瞬間失去意識,倒在了地上。


    寧芙們張大了嘴:“……”


    植物們忘了搖晃葉子:“……”


    從天而降的金蘋果完全是被嚇破膽了,連來自四麵八方的能將它戳成篩子的瞪視都沒能被它所察覺,瑟瑟發抖著一昧往昏迷的植物神懷裏鑽去,直到神出鬼沒的冥王現出模糊的身影,以神力將它死死地縛住高懸,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大事不妙。


    被那比冰海女神狄俄涅還要來得刺骨的視線鎖定,這顆創下彌天大禍的金蘋果迅速將求救的目光投向身下那氣息再親切溫柔不過的美麗神祗,卻痛苦地發現僅有的一線生機已經被自己斷絕,昏迷不醒的植物神又怎麽可能庇護於它呢?


    “統治冥界的尊貴主人啊,縱使我的罪孽已然深重得無法洗淨,也請你傾聽造成我自我滅亡的原因,叫我臨死前也能從這澄清真相的隻言片語裏得到慰藉。”


    明知徒勞也不得不解釋,不過它有氣無力地還沒說上幾句,風風火火的追兵也恰好趕到。


    率先抵達的是盛氣淩人的天後赫拉。


    她顯然是循著在神王宙斯縱容下膽大出逃的金蘋果而來的,一身參加那位人族英雄婚宴的華服被路上的風颳得淩亂不已,緊抿的唇角像農夫劈得極細的幹柴,傲慢又幹澀。


    在看到鮮少步出冥府的長兄靜靜地坐在糙地上時,她不禁皺了皺眉,不過在瞧見安詳地側躺著,側頸枕在他腿上的阿多尼斯後,就再無法被繃住表情了。


    “尊敬的兄長,”連近在咫尺的金蘋果都無法引起她的注意,她深吸口氣,語調高亢地說:“是怎樣的烏雲遮蔽了麗日,是怎樣的麵紗蒙住了清晰的神智。這不過是——”


    慷慨激昂的調子戛然而止,她驀地睜大了一雙牛眼,難以置信地走近數步,幾乎是降尊紆貴地俯身仔細瞅著那俊美得連她都有些被晃花眼的植物神,片刻後失聲叫道:“冥後神格!”


    “冥後?”


    維納斯與智慧女神雅典娜晚來一步,捕捉到了這不可思議的名詞後,瞬間將剛剛想嘲笑心高氣傲的天後驚怪姿態的話給咽了回去,掘棄前嫌地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深刻的驚駭。


    哈迪斯神色淡淡地指腹碰觸了下阿多尼斯柔軟溫熱的唇瓣,連一瞥都吝於給予並不親密的妹妹。以冥王冥後的神格之間天然存在的緊密聯繫,他早就知道冥後並無大礙,否則金蘋果一開始便會被碾成連冥府都無法進入的齏粉,別提獲得一星半點的申訴機會。


    隻是有些貪戀此刻他斂了尖刺的乖巧,索性順其自然地等候對方自然甦醒,而不採取其他措施。


    三位女神的到來,未能叫專注地凝視著阿多尼斯的冥王那宛若凝霜的眉眼動上分毫,也是這被完美表達的忽視與不善,叫赫拉都一時間悻悻地沒繼續發表高談闊論。


    “噢,”在見到俘獲冥王的心的冥後居然是曾被她瘋狂傾慕,也是叫她吃盡苦頭和羞辱,現今也難以釋懷的維納斯心情十分複雜,但這不妨礙她對自視極高的赫拉譏諷幾句:“這是一位叫最靈巧的唇舌都顯得笨拙,最精緻的畫筆都為忠實描繪犯難的美人,足以匹配冥後的桂冠,若是他要在美的較量上做我的對手,我也願退出這場註定失敗的戰爭。”她說著,又意味深長地看著備受屈辱般緊著臉的赫拉:“那麽作為守護婚姻的高貴懿範,天後是不近人情地想叫這樁完美的姻緣分崩離析嗎?”


    “停下你那根隻會誹謗、諂媚他人丈夫的舌頭,”赫拉心思紛亂,也還是毫不客氣地還擊:“大可以收起多餘的風情,這裏沒有愛慕婀娜身姿的盲眼可為你的戰利品。哪怕是神祗也該遵循神祗的法則,撇去那不足掛齒的美貌,一位——”出身卑賤的男性神又怎該狂妄地竊取不屬於他的地位。這句極可能觸怒兄長的話,她終究是不敢說完。


    維納斯越發得意地掩唇輕笑,最近情夫阿瑞斯不知所蹤,但硬要說她已裙下無臣也太過滑稽可笑:“談論此事確實是我的過錯,畢竟擁有令人魂牽夢縈的美貌對天後而言,是早已如逝水般訣別的過往。”


    雅典娜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們唇槍舌劍,並不貿貿然地參合進去,隻彬彬有禮地問詢這還是首次謀麵的冥王:“冥界的至高主宰,擾了你寶貴的休憩並非我們本意,不過是在神王的指引下來到此處的,為了繼續尋找合適人選的仲裁,可否容許我從冥後身上取回這顆黃金蘋果?”


    第二十九章


    久居地底並不意味著無知,冥府之主對自他那風流成性的弟弟頭顱中誕生的雅典娜有所耳聞,聽她頗有禮地開了口,便微微抬眼,黝綠的眼瞳中靜靜地映入了這道英氣勃勃的女性身影。


    饒是身為曾對著冥河宣誓的三位處女神之一,初次被那幽秘深凝的迷霧之眼注視時,雅典娜的心神也被吸攝般亂了一瞬,她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正要再接再勵地說些什麽,原本安然枕在對方膝上的俊美神祗的眼睫忽地顫動著,無聲無息地睜開了眼。


    雅典娜頓時無奈地苦笑起來——冥王的全副心神瞬間就被心愛妻子的醒轉給帶走了。


    阿多尼斯隻覺腦後疼痛不已,本能地想碰觸,卻被另一隻手迅速地給攔了下來。


    “?”


    他一頭霧水地睜眼,便以這仰躺的尷尬姿勢被迫對上了這位魄力驚人的男性,以及那叫他渾身不自在的……專注凝視。


    “醒了?”


    極其磁性的嗓音低低地響起,不難聽出裏麵有著少開口而導致的艱澀,這冥府氣息濃鬱又威儀十足的高貴神祗,用堪稱理所當然的態度執起自己的手,在冰涼的手背上落下輕輕的一吻。


    “還疼嗎。”


    在玉匣裏沉睡的金珠總不如天鵝絨毯上傲慢的白珍珠來得輝煌,冰雪展現的溫柔就似寒夜裏燃起的模糊篝火般叫人難以抵抗,當漫天的金輝光暈如朝聖地將黑暗的剪影環繞,充滿對立與矛盾的美是頭暈目眩的瑰雅。


    阿多尼斯渾身都僵硬得如同石塊,他本以為自己會反射性地將對方甩開,卻隻是怔愣地跟其對視著,不解與震驚如攜著霜花的暴風般混雜在一起,幾乎要從努力平靜的胸腔裏滿溢出來。


    “請問,”他終於忍不住了,遲疑著小聲問:“你是誰?”


    哈迪斯:“……”


    不論是爭吵不休的阿芙洛狄特和赫拉,還是置身事外的雅典娜,都為這始料未及的問題大吃一驚,不待她們反應過來,始終是麵無表情的冥王就以權杖猛地在眼前的地上劈開一道通往冥府的偌大豁口,電光火石見,與被他視若珍寶的冥後一起徹底消失在她們目光能企及的地方。


    ——倒是連那顆金蘋果也沒忘記帶走。


    “如果混亂的記憶是丟失了鹽粒的汪洋的話,容我懇請你稍等片刻,”阿多尼斯本就意識昏沉得厲害,被強硬帶回冥府的這番折騰更是讓他的頭痛加劇,他扶著額:“我隻記得無際的金穗花叢不是熟悉的景象,而在莎孚的森林深處有被荊棘環繞、又被堅強的隼鳥守護的沒藥樹是可憐的母親。”


    哈迪斯默默地睨了他一眼,這落在阿多尼斯眼裏就多了幾分高深莫測的味道:“感覺一下。”


    阿多尼斯的聲音本就因不確定而微小而猶豫,在察覺到體內的神格在隱隱地與冥土的氛圍起著不容忽視的強烈共鳴時,更是突兀地頓住了,半晌才擠出句:“怎麽會這樣?”


    惶惶不安的植物神這下徹底陷入了混亂,難以置信地低喃了幾句,猛地轉身看向這位詭異冥神,死死瞅著,想從那紋絲不動的臉龐上發現任何端倪——要不是神格確實無法作偽,他鐵定認為與對方的親密聯繫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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