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負賭約的他的確理虧,尤其剛正不阿、鐵麵無情的冥王對奧林匹斯的反感就如清貧的牧羊人對跳蚤,哪怕貴如神王的宙斯親至,也不可能光通過詭辯就將他完完整整地帶回。


    植物神卻沒有仗著這一點有恃無恐,甚至是無意徹底激怒光明神的,接著就話鋒一轉:“陰霾不能總遮蔽熾日,夜的冰冷還需由你統帥的灼熱奔馬來拉馳祛除,作為享受這份庇蔭的綠植守護者,總不至於忘恩負義地試圖將理應被擁護的光明之神傷害。”


    阿波羅靜靜地聽著,卻絲毫沒有放鬆警惕——他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從這外表溫柔可親、實則下手果斷狠辣的植物神口中冒出的誇獎,反而更像一枚隨時會吹響的戰鬥號角般充斥著如履薄冰的危險。


    阿多尼斯稍微想了想,正要準備開口坑他,身後忽然就傳來了冥王冷冰冰的聲音。


    “不用理睬他。”


    也不知何時出現的哈迪斯癱著臉道,順手砸了一團與阿波羅此時的化身差不多大小的黑焰過去,傲慢自矜的光明神就悽厲地慘叫著縮成了小如米粒的一團。


    嫩黃的雛雞耷拉著眼皮,一動不動,始終是恍若未聞的淡定。


    阿多尼斯那一刻不知為何有些被窺破隱秘的尷尬,但很快就控製住了情緒的些微變化,隻不像以往般恭順地行禮了:“……陛下。”


    話音未落,冥王瞬間就轉過了身來,目光是一貫的沉穩,然而又隱含期待。


    阿多尼斯愣了愣,許久都想不起之前要說什麽,本能地重申:“請放我出去。”


    不料哈迪斯迅速應承:“可以。”


    阿多尼斯:“……”


    為什麽?


    他不知冥王將這理解成了事前定下的‘想通’,隻知這萬年不化的嚴酷冰川上,徐徐地綻開了一朵被喜悅所灌注、連冰雪都悄然消融的溫暖的花。


    第二十六章


    在過去那條緩慢流淌的時光長河中,哈迪斯慣了以喜怒不形於色常伴,聽了這再委婉不過的允諾後,竟是初次這麽深刻且直觀地體會到了名為喜悅的情愫。


    阿多尼斯被那來得突如其來的笑衝擊得晃了晃神,半晌才本能地覺得不妙,匆忙行禮道:“陛下,請容我無禮——”


    哈迪斯斂了笑,淡淡地打斷了他:“哈迪斯。”


    阿多尼斯:“……陛下。”


    他心中不好的預感愈發濃烈,勉強笑道:“欠缺考慮的話語應於睿智所驅離——”


    哈迪斯眸色暗沉,這回加重了語氣地重複:“哈迪斯。”


    阿多尼斯抿了抿唇,卻知這時不能妥協地改了稱呼,他低著頭,堅持以疏遠而尊敬的口吻回道:“不敢不敬。”


    自覺將命令重申一次已然是極限,偏偏又不捨得對這莫名任性地想出爾反爾的戀人施以懲罰,冥王不悅地蹙了蹙眉,索性沉默地與固執的他對峙。


    而阿多尼斯沉靜無波的黑瞳,也毫無畏懼地對上了那雙幽綠深邃的眼。


    眼見著這本該被浪漫所溫柔纏裹地示愛成了供眼神冰冷互抗的戰場,阿波羅兀自憤怒難平、拚命思索著脫身和報復之計,心思活絡的赫爾墨斯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很快意識到了屬於自己機會的到來。


    他稍加思索,清清嗓子道:“鑲嵌寶石的權杖才擁有真正的威儀,覓到了獨一無二的鞘的刀刃才不會因鏽跡夭折,飽嚐孤獨滋味的魂魄渴望愛情的圓滿。不僅是位高權重才值得被體麵獎賞,你生來是綠髮黑眼,他卻是黑髮綠眸,統治被亡者樂居的冥土的尊貴君王,可不正與叫植物心悅誠服的溫柔主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巧的是,這一切甚至非是出自愛與美之化身的刻意安排,而是被命運銅碑精心繪刻的軌跡……”


    “赫爾墨斯殿下,”阿多尼斯越聽越離譜,想視而不見都難,不禁黑著臉喝止那隻侃侃而談的嫩黃雞崽:“請安靜。”


    畢竟不願激怒多半逃不過被強加頭上的冥後桂冠的俊美神祗,赫爾墨斯見好就收地住了口,卻並無悻悻——他太過精於察言觀色,又怎麽看不出冥王那刻板冷肅的麵龐上毫無慍色。


    哈迪斯忽然開口:“他說得很對。”


    阿多尼斯:“……”


    哈迪斯麵無表情地凝視著植物神,一本正經:“你認真聽。”


    阿多尼斯:“……”


    赫爾墨斯似乎是太過‘受寵若驚’,還忍不住抖了抖茸茸的毛。


    哈迪斯慢吞吞道:“繼續。”


    “是,”赫爾墨斯精神一震,朗聲應著,下一刻便將那些話信手拈來:“命定的眷屬既已到來,王後的華縷與尊榮亦心甘情願地拜於你腳下,怏然的生機替你選擇了最合適的地方,何苦執拗地拒絕?這隻是自然的安排,起初選擇在我的引領下踏入冥土,是出於得到一份安寧庇護的期盼,此時冥王陛下願將更大的福祉賜予,你大可以像被晨露眷顧的茵茵綠糙般歡喜地張開雙臂、不再緊閉那柔軟的雙唇接著,任沁心滲脾的清香滾入糙木盡枯的旱土。”


    阿多尼斯隱忍地別過臉去,顯然不被說服。


    哈迪斯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既然赫爾墨斯的喋喋不休沒能換來他態度的軟化,就再沒聽下去的價值了。


    他也懶得示意赫爾墨斯閉嘴,直接伸手將態度抗拒的阿多尼斯攬入懷中,比夜幕還黑得純粹的衣袍瞬間裹住兩人,一下就從愛麗舍裏消失了。


    赫爾墨斯失望地踹了腳籠子,冷眼旁觀的阿波羅響亮地嗤笑一聲。


    “也有連騙子之神都束手無策的對象,”光明神縱使狼狽,卻是寧死也不肯做出那般諂媚的姿態的:“向殘虐的暴徒乞憐是有多愚蠢?你可就卑躬屈膝下去吧,實際上仍然得到同樣的窘境,除了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屈辱外,不會有任何幫助。”


    赫爾墨斯完全沒有興趣搭理這曾被他用一把不值錢的破琴騙走一堆神牛還樂嗬的兄長,隨口道:“若你夠足智多謀,便不會落入這般有趣的困頓境地。嘲笑被困在同一牢獄的血親又有什麽作用?倒不如省一省唇舌,莫要不捨得將你賦予撥弄琴弦的指頭的靈巧分於外表光鮮、內裏卻乏善可陳的腦袋。”


    他可不認為自己做的是無用功。


    阿波羅卻被成功挑起了怒火,於是這兩個同樣落魄的囚徒非但沒有齊心協力,連最低級的離間都不需要,就轟轟烈烈地鬥成了一團。


    此時的哈迪斯則帶著阿多尼斯一路來到了湍急的克緹斯河畔,才不慌不忙地放開他。


    阿多尼斯深吸一口氣,比起剛才那完全掩飾不住的憤怒,他已經平靜許多了,更清楚地意識到了目前的狀況有多糟糕。


    鑑於詭異的事情一二再再而三地生,他再不樂意,也唯有將‘冥王或許對他真的產生了愛慕之情’這一匪夷所思的念頭納入了參考範疇。


    周圍的金穗花們先是好奇地盯著這兩個一看就很不好惹的不速之客,竊竊私語;待到一身寬大黑袍的冥王撤去了環住阿多尼斯的臂彎,它們看清兩人麵目的瞬間,那寥寥的交談便成了調子極高的激動尖叫。


    “噢,噢,噢!”它興高采烈的歡呼毫無遺漏地鑽入了阿多尼斯的感知中:“若說一日裏勢必被喜悅與煩惱交織,在之前那粗魯的野豬橫衝直闖、在討厭的毛毛蟲爬來爬去之後,這便是公平給我的賞賜。瞧哇,在一位溫柔可親的主人後,我們又將迎來最高貴善良的美麗冥後!”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它們盡管已經從住在愛麗舍附近的同伴口中多次得知兩人的親密姿態,然這回又有所不同:“誰都能看出,陛下想得到他的決心就像在冬天睡飽的孩子們要在春天發芽般堅定,我們……”


    阿多尼斯果斷屏蔽了它們的聲音。


    哈迪斯緊迫地盯著他,嘴唇幾不可聞地翕動了下,問:“考慮清楚了嗎?”


    阿多尼斯無可奈何:“陛下,我的心意自始至終便不曾變過。”


    哈迪斯冷冷道:“我說過,不同意我的要求,你就不被允許出來。”


    阿多尼斯頷首,表示自己記得,卻俯身下拜地又說:“我發自內心地忠於陛下,永願陛下被幸福所青睞,被快樂親吻,卻不是以這樣蠻橫無理得叫屬下心寒的方式來實現。”


    哈迪斯不滿:“你還想選別人?”


    阿多尼斯完全不知道話題怎麽會被扭轉成那樣,無奈下索性不語。


    哈迪斯沉吟著,許久後問:“你不想出來?”


    阿多尼斯反射性地否認:“當然想——”


    他話音未落,方才還隻是我行我素地催著激流前行的克緹斯河便像被惹怒了的猛獸,一躍而起,洶湧澎湃的冥河之力鋪天蓋地地落在了毫無防備的阿多尼斯身上。


    他本能地掙紮了下,很快就感覺到那股仿佛能穿透一切的強橫力量環繞住了他的神格,將約束的印痕隱沒其中。


    他絕望之餘,這時才明白了哈迪斯特意帶他來這裏、又再問一次之前的問題的用意——便是要讓克緹斯河分辨不出深藏的意思,判斷他應承了哈迪斯的條件,徑直將誓約成立。


    它沉默內斂,並不引人注目,內裏蘊含的卻是誓言的崇高力量,是對破了承諾者立下嚴厲處罰的執行者,是叫不守信的奧林匹斯諸神都不得不乖乖踐諾的冷酷證人。


    阿爾忒彌斯曾向它許下終身不嫁的誓言,從此被奉為處女神,不再被心懷鬼胎的追求者所煩擾,自由自在地穿梭於浩瀚夜空,為信徒們帶來明亮的銀輝。


    它這回則見證了叫冥王一手促成的婚姻,並將阿多尼斯與哈迪斯緊密地捆在了一起,除非他願意以失去神格與自由為代價,是再無法恢復之前的輕便了。


    在完成這一切後,克緹斯河暴湧的水流漸漸退去,悠悠然地回歸了正常的路途。


    被打得渾身濕透的阿多尼斯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手背虛弱地掩著緊閉的眼,唇齒微顫,似是努力平復著痛苦,又似是已然受製於人的無力感扼殺了希望。


    哈迪斯垂眸,俯身專注地看著他。


    往日寒冷的視線此時卻灼熱得叫蠟塊熔軟,平靜的表麵下頃刻間便掀起波瀾萬丈。


    阿多尼斯沒有徒勞地大喊大叫,也沒有可笑地大哭大鬧,也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灼人的視線,卻疲倦地闔著眼,連半點說話的欲望都沒有了。


    因為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不知過了多久,最後把他從恍惚的深海中喚醒的,是敏感的脖頸處傳來的強烈異感。


    什麽……


    失了焦距的黑眸還來不及恢復清亮,脆弱的喉結好不容易才不再被生疏的摩挲騷擾,緊接著貼過來的是一張輪廓冷俊的麵容,劇痛驟然襲來,阿多尼斯困惑中隻發出了一聲急促又變了調的單音——“啊!”


    麵對那瑩白光滑的側頸,哈迪斯竟是毫不猶豫地重重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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