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神?阿多尼斯?”阿波羅對這略有耳聞,又隱約從這沉沉的語調裏聽出了幸災樂禍,隻是不管他再怎麽追問,撇下這句似是預言、似是自嘲又似是詛咒的話語後,普羅米修斯都是一副雙目緊閉的忍耐模樣,一言不發。


    這卻叫他那原本定下的決心似湖麵隨漣漪搖曳的葉片,念頭又多如被塞滿了豆子而顯得擁擠不堪的布袋,徹底犯了難。


    普羅米修斯與他並無冤讎,自然不會無得放矢,去往冥地的此行勢必充滿艱險阻難。


    然而若是不去,跟阿瑞斯做下的賭注也將被單方麵地作廢,意味著他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淪為笑柄。


    在一番激烈的利弊權衡後,這位容貌英俊得比他所執掌的陽光還要叫仙女們心花怒放的光明神舒展了緊皺的眉頭,選擇劃去理智,毅然調轉方向往地底去了——


    比起隻是可能丟掉的性命,還是絕對會丟掉的顏麵更讓他難以忍受。


    阿多尼斯被迫咽下了六顆冥石榴籽,也就是在一年的一半時間中,他都必須在冥王哈迪斯的轄地裏。


    至於那個來得匪夷所思的親吻,倒是次要,尤其是思及這加諸於身上的束縛後,完全沒被他放在心上了。


    自知實力不濟,他一方麵被疑惑困擾著,一方麵不得不隱忍著仿佛隨時要噴薄而出的怒意,側過眼去看恢復了少言狀態的冥王。


    哈迪斯一襲不變的黑袍獵獵隨風,因不經日曬而顯得蒼白的皮膚上隱隱透著血管的藍色,若他麵部線條是被人刻畫而出的,那一定是一把再鋒利不過的刻刀,這才叫輪廓冷硬得如雕如塑。威風凜凜地駕著馬車,眼底黯無星月,又似深淵般的死寂,安安靜靜地倒映著遠處灰色的金穗花。


    為了加快速度,竟是罕有地喊出了這四匹駿馬的名字以作催促——


    “一、二、三、四。”


    阿多尼斯:“……”


    被呼喊了名字的黑馬感動得熱淚盈眶,噅噅叫著跑得越發賣力,哼哧哼哧地噴著白霧,背後那巨大的車輪掀起了煙塵滾滾,漆黑的馬車勢不可擋地穿過了空曠遼闊的金穗花海,疾暢地駛向最恢弘雄偉、巍峨壯麗的宮殿。


    金穗花們費勁地抬著沉甸甸的下巴,幾乎是瞠目結舌地目送冥王的座駕遠去,若不是那上頭坐著的另一人散發出的氣息是如此熟悉親切,它們怕是會以為是哪位惡劣的神祗變化成了阿多尼斯的模樣。


    長久以來的思念竟以這種方式得到排遣!


    它們半是驕傲半是失落地想著,煥發美麗光輝的珠寶一旦被強大的陛下獨占,怕是再沒有趁他漫步在它們之中時尋找親昵的機會了。


    達拿都斯與他的兄弟修普諾斯也沒有錯過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在麵麵相覷後,達拿都斯率先說:“這可真是——”


    “請慎言。”修普諾斯溫和地打斷了他:“這是陛下的選擇。”


    “該死的愛情,來得半點道理也沒,偏偏還會殃及所有。”一旦開始想像從來都隻癱著臉的陛下墜入愛河的場景,達拿都斯就覺得頭皮發麻,扯了扯嘴角:“確定不是阿芙洛狄特的陰謀?”


    修普諾斯毫不猶豫地否認:“你這是在質疑陛下的英明嗎?”


    達拿都斯悻悻地嘀咕:“我隻是質疑自己的腦袋到底清不清醒。”


    修普諾斯微微一笑:“這也沒什麽不好的,陛下看得始終比你更長遠和清楚。”


    叫他們接下來更難以理解的是,冥王沒有將植物神直接帶回主殿,而是一路來到了愛麗舍。


    “陛下,”阿多尼斯這才找到機會開口,捨棄了繁冗地問:“為什麽?”


    他始終難以相信冥王會是神王那般輕易為色所迷的昏聵,倒不如說是另有原因。


    哈迪斯緩緩地轉過頭來,神情高深莫測。


    阿多尼斯無所畏懼,一雙如瑪瑙般溢滿華彩的眼眸,直直地對上似冰晶般充斥著棱銳的目光。


    不料冥王率先錯開了眼,俯著身,極其自然地將他一把抱了起來,塞進位於愛麗舍最中心處的小屋裏。


    阿多尼斯頗狼狽地站穩,惱怒道:“陛下難道還要囚禁我嗎?!”


    哈迪斯:“嗯。”


    他承認得這麽慡快而坦蕩,反而叫未料到的阿多尼斯一時啞口無言。


    哈迪斯沉默片刻,又問:“願不願意永遠留下來?”


    阿多尼斯反射性地回道:“當然不。”


    正如神王之前引做藉口的那般,他誕生在莎孚,最後自然也該回歸那裏。這不單純是歸屬感的作祟,他越靠近那神聖的力量源泉,在操縱神力上便越得心應手。


    雖然不是目前,但神祗是永生不死、青春不老的,等這場軒然大波徹底過去,他也還清了冥王賜他神格提升的恩情,便能靜靜地回到初始的地方。


    “我同時也支配地下的一切財富。”哈迪斯說完觀察了下阿多尼斯的麵部表情,見絲毫沒有變化,便又認真地想了想,轉為誘惑道:“可以給你冥後神格。”


    明明在措辭上已經足夠簡明扼要,阿多尼斯仍然瀕臨心力交瘁:“我不需要——況且冥後怎麽可能是男性!”


    哈迪斯平淡道:“無需在意無關緊要的。”


    阿多尼斯頭疼欲裂:“但我非常介意。”


    他已經無心去追究冥王到底是怎麽萌生這聳人聽聞的想法的了,隻想盡快打消掉這個荒謬至極的可笑念頭。


    哈迪斯不耐地想了想,繼續許諾:“還可以把赫爾墨斯交給你處置。”


    阿多尼斯無可奈何:“我跟他之間的仇怨並不深刻。”


    要計較對方要幫宙斯拐走他的話,還得算上從阿芙洛狄特手裏助他逃脫的那一次,足夠功過相抵了。


    哈迪斯不贊同地蹙了蹙眉。


    阿多尼斯徐徐地吐了口氣,甚至還克製著笑了一下,說:“我不會輕舉妄動的,請陛下放我出去吧。”


    盡管日理萬機的冥王陛下會降尊紆貴地來捉弄他——這個猜測乍聽起來有多麽不切實際,都比不上對方是真心想讓他做冥後的驚悚。


    “唔。”


    哈迪斯含糊地應了聲,退後一步,可是不待鬆了口氣的阿多尼斯跟上,徑直驅使神力重重地封上了門。


    阿多尼斯:“……”


    緊接著,隔著厚重的大門傳來了冥王的聲音。語調仍是那亙古不變的平乏淡定,這回難得地添了幾分寬宏大度。


    “快點想通。”


    ——要是一直不同意的話,就永遠別想出來了。


    第二十四章


    將阿多尼斯關進了愛麗舍的小屋後,哈迪斯麵無表情地回到了主殿,並召來了達拿都斯和修普諾斯。


    鮮少會同時接到冥王的傳喚,達拿都斯忍不住看了眼自己一派淡定的弟兄:“你覺得會是何事?”


    修普諾斯溫和一笑:“我隻知道要是再不準備前去,你就會有事了。”


    達拿都斯:“……”


    雙子神恭恭敬敬地在下麵等待差遣,高坐於寶座上的冥王神情深沉,一如既往地思緒莫測,其實是正難得地犯著猶豫。


    ——盡管麵上絲毫不顯,初次熱情的求愛卻被斬釘截鐵地拒絕,產生些微的挫敗感總是難以避免的。


    他無意識地轉了轉手中的羽毛筆,似是在慎重地斟酌著什麽,最後在他們難掩探究的目光中緩緩地說:“把赫爾墨斯給他。”


    這個‘他’到底是誰,根本無需多問,修普諾斯瞬間應承,達拿都斯卻吃了一驚:“陛下!”


    他難以理解這決定:於公,赫爾墨斯是奧林匹斯係的主神,不說僅為中階的阿多尼斯無法真正傷害到他,卻完全可以被巧舌如簧的騙子之神以花言巧語矇騙,從而放他出去。


    遭此奇恥大辱的神使,極可能會就此心懷怨憤、伺機報復冥土,也可能就這麽毫髮無損地回歸神王身畔;於私的話……對覬覦植物神的竊賊寬宏大度可不是理智的做法。


    哈迪斯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睡神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感到氛圍的氣壓是前所未有的低,低沉的語調裏除了不容置疑的威嚴,還有難以忽視的危險。


    “有問題?”


    腹中有著千言萬語的達拿都斯正要勸上幾句,察覺到不妥的修普諾斯便不著痕跡地拽了拽他,他唯有把話硬生生地咽下,頷首領命退出了。


    哈迪斯重新埋首案前,隻是許久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腦海竟然空白到一個字都沒寫下來,倒是在公文上畫了片惟妙惟肖的葉子。


    “……”


    他索性耐心十足地給它多添幾筆,叫這變成象徵漂亮植物神的側金盞花,才心滿意足地將它銷毀。


    “瞧吧,我就說動聽的樂章總埋藏yin媒,連整齊有序的骨牌都能輕鬆撥亂!”


    赫爾墨斯被冥王囚禁在鄰近塔爾塔洛斯的地界,在趕往過去的途中,達拿都斯既是不解,又是不忿地將自己的想法都說給了方才阻止他的睡神:“愛情!理性!這是矛與盾,不可共存的此生大敵。前者是地麵上提著花籃在花卉間穿行的少女會去廟宇祈求的無用東西,那是被鷂鳥般對祭品虎視眈眈的阿芙洛狄特掌握在手中的玩偶,那是似高懸天上的月亮般看著明亮、碰觸起來卻冰冷無情的無用點綴,唯有後者才值得被尊敬遵從,那是維護帝王尊嚴的可貴品質。”


    “停止你的無病呻吟吧。”修普諾斯淡淡道:“你我皆是你口中那錯亂的愛情的產物。在你自作多情的擔憂前,陛下遠比你深思熟慮,縱使再厭惡奧林匹斯,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將得到神王承認的主神抹殺,既然早晚要歸還,比起親口向至今都還在裝聾作啞的那位討要代價,倒不如贈給心儀的對象。”


    他說得比較委婉含蓄,但足夠說服死神,達拿都斯聽了這解釋後,隻是不滿地自鼻腔裏噴了口氣,勉強認可了。


    “你是不是忘了,”倒是睡神笑著又補了句:“陛下根本就不需要徵求你的同意。”


    “……”


    死神一臉麻木地拎起關押著毛茸茸的雛雞的籠子,誇張地甩了幾下。


    在一貫給人以陰森冰冷印象的冥土,美麗祥和的愛麗舍無疑是受到憧憬與嚮往的存在,隻是當雙子神帶著赫爾墨斯趕到時,呈現於眼前的一切已經叫再熟悉此地的人都完全分辨不出暴動般瘋長的植物園的原來麵目,連半個原住民的影子也沒,連聲音都要被活活吞噬的幽深恐怖,更遑論那被張牙舞爪的藤蔓重重護衛的龐大核心。


    達拿都斯瞠目結舌:“我是不是該說不愧是植物神——這是要變成第二個塔爾塔洛斯?”


    修普諾斯隱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但他一向對陛下無比擁戴、乃至決定也無條件地依從,現在便隻是保持沉默,不再深思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矛盾。


    馴良的綠糙大約是對植物神的憤怒感同身受,鋒利的葉緣如矯勇騎士手中握著的長劍刃口;椴木不復柔軟,禿淨的枝木密密麻麻地投射出來,像是構建囚籠的灰色欄杆;頂闊葉茂的梧桐鬚毛翻卷的藤反常地攀到了比以往的橡木還高的位置,上麵懸吊的一顆顆深紫的果實卻比人的腦袋還要飽滿巨碩,在幽暗的光線下愈發的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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