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隻當她亂轉的眼珠子是在盤算著什麽花招,並沒太放在心上,克製著閉了閉眼,意念一動,墨綠色的神力以叫眼睛捕捉不到的快速匯聚,自掌心忽地打了出去,怒意亦隨著噴薄而出,直化為一道荊棘牢牢地扼住了美神脆弱的咽喉。


    “哺育不誠和包庇罪孽的墨汁如何代表曙光,與罪人交頭接耳的判決者永遠背離公正,哪怕是又聾又啞的石塊,也有比他堅定的品質。”


    看在美神眼中的麵龐細膩白皙,如用象牙製成的雕像般俊美無瑕,眼眸卻似是在深處燃燒著兩簇黑色的火焰,炯炯發亮,將隱忍已久的情緒傾吐:“正因他是天空的主宰,是以天空屈辱地頻頻飲泣,借雨點來落淚嘆息;他是司掌雷霆的尊者,是以雷電羞慚得鮮少露麵,不願多看;他是握有至高權利的諸神之王,本該嚴明地進行統治,卻肆意掠人子,奪人妻,若是不巧擁有了叫他心動的美麗,縱使繳納再多的祭品也無法從他的心血來潮中倖免,這份為所欲為的橫暴叫人族的榮辱比浪潮還容易傾滅。”


    阿芙洛狄特還沒來得及為他尚未知情而鬆上一口氣,就被激烈的言辭和袒露的桀驁不馴打得瞠目結舌。


    哈迪斯則滿意地微微頷首,耐心聆聽。


    他固然厭煩繁詞冗句,但這罕有地能中肯地評判宙斯的內容亦頗合他意,於是願意容忍這小小的瑕疵。


    況且……


    無論是人還是聲音,都遠比神杖上那顆明晃晃的黑寶石更叫他喜愛。


    “殿下,”見冥王對自己的失控予以縱容的態度,阿多尼斯心下大定,索性不作停頓,悅耳的嗓音既溫柔又殘酷:“誇耀再尋常不過,可奧林匹斯的眾神卻將其視作了自己才能享有的特權。普通人一旦表現出些微的傲慢和沾沾自喜,毫不寬容的諸神便將這視作膽大妄為的罪孽,若是不曾存在,也能通過一番似假非真的戲弄、一陣蓄意的引導誘勸來扯出兆頭。”


    “落入火焰的汙油在催明它的同時,也會冒出惡臭濃煙。等不務正業、耽於享受的上位者找到了堂皇的藉口,下一刻即可掀起驚濤駭浪,將辛勤耕種的農田淹沒,將邪惡的毒霧沁入心脾,將憑己力振翅翱翔的飛鳥打下塵埃,將努力盛開的花朵荼毒至病萎凋零,將奪來的容光厚顏無恥地佩戴在自己頭上,好為銀光燦爛下那剛愎自用的俗魂增光添色。”


    阿芙洛狄特先是一怔,看總小心謹慎的阿多尼斯居然氣憤到連神王都一併斥責,花容愈來愈蒼白,越聽越心如死灰。


    “天哪,我竟成了你眼裏的死敵!”或許知道再無轉圜餘地,她也不像以往般嬌嗔地斥他狠心了:“為這番苦纏我當負起責任,然金箭的主人卻全然無辜——”


    她的哀求戛然而止,長篇大論才剛剛開了個頭,一張一合的嘴就像脫了水的魚,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阿多尼斯愣了愣,反射性地側眼向身邊看去,隻見一身純黑的披風曳地,隨風徐徐翻卷。


    哈迪斯若無其事地收起了神杖。


    “不許反駁。”


    安安靜靜地聽著就行了。


    第二十章


    阿多尼斯多希望他沒發現冥王的冷酷無情下所掩藏的期待,那或許還能一鼓作氣地罵下去,可現在隻要一對上那憤恨又驚怒地張合著嘴的美神,便不受控製地感到方才的氣怒爆發得很是滑稽。


    算了。


    他撤去了將愛神的漂亮脖頸勒出一道刺眼血痕的荊條,漸漸從頭腦發熱的狀態裏掙脫,盡可能回復冷靜地分析:阿芙洛狄特即使此刻狼狽不堪,也仍是被譽為這世上最美麗的化身的存在,不僅極受神王寵愛,還堂而皇之地懷擁無數情人,為奧林匹斯不可或缺的主神之一。


    況且他之所以能逞口舌之快,不過是借了與神王勢均力敵的冥王的勢罷了。


    冥王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情緒上的微妙變化,慢慢地問:“說完了?”


    阿多尼斯深吸口氣,優雅地俯首:“是,陛下。”


    哈迪斯似是憊懶地半垂著眼簾,墨綠的眼底隱藏的真實神色晦暗不清。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表麵紋絲不動,卻一直盯著那隨著低頭的動作而露出的一大截雪白修長的頸子,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發自內心的乖順。


    他的。


    冥王那叫屬下無從猜測的心情便莫名地與唇角一起,微微上揚了一點。


    阿多尼斯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原因,他恭恭敬敬地退回了原先所站的左後方,隻能從冥王忽然改變的行動裏推測,對方大概是厭倦了繼續玩撕胳膊的血腥把戲,才會降尊紆貴地親自取走厄洛斯背負的箭囊和小弓的。


    口頭上的批駁可損傷不了肉厚皮實。


    把小愛神與他親愛的母神麵對麵捆著,接著他神色沉靜地取了一支箭,也不管那是金製還是鉛製的箭頭,搭在被他寬闊的手骨襯得更袖珍的軟弓上,距離近到連瞄準都顯得多餘——經驗豐富的獵人被獵物踹下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坑裏,為捉弄他人種下的苦果被摘下樹後兜兜轉轉,最後回到了原主的口中。


    冥王就這麽態度隨意地挽起弓,衝著阿芙洛狄特被迫暴露出來的後心射了一箭又一箭。


    愛神初回還不知厲害,然而很快就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上一瞬猶被金箭的力量蠱惑得對其心生厭惡、堅信厄洛斯醜陋不堪,恨不得盡快遠離;下一瞬又被煽起狂熱愛戀的烈火,他便成了她眼中獨一無二的珠寶,是宇宙裏最可愛的人兒,光捧在溫軟的手心裏日日相伴也不足以表達這份喜愛之情。


    她就這麽被強迫著不斷在冰冷和灼熱間切換著,像是未消融的冰雪被擲入熾日的懷抱,又像是滾燙的熱油墜入了一汪冰水,恐怕連咽喉被強行灌入苦艾汁都不至於這般叫她煎熬,體內充斥著矛盾和焦躁,嬌艷的臉龐失了血色,神智混沌,片刻不得解脫。


    “尊貴的冥王呀,求你不吝慈悲的諒解!”猶如瀕臨溺亡的落水者,她羞憤欲死,痛苦地揪住那能奪回難能可貴的短暫清醒的幾瞬,意誌本就薄弱的她徹底掘棄了之前要誓死頑抗的傲慢態度,淚眼朦朧地攥著拳,卑微地請求著:“你公正地主宰著遼闊死寂的冥土,叫被捕捉的亡魂在最終的住所安息的王者,總有能力將被困入苦難圈套的靈魂解放,叫人畏懼的蜜蜂卻釀出甘美的稠汁——”


    從阿多尼斯欣賞這一幕的角度來看,哈迪斯根本連眼皮都不曾抬過一下,而愛神那習慣扯得冗長的前綴不過說了一半,下一支箭簇毫無憐憫地又沒入了背部那欺霜賽雪的細膩肌膚,叫她再次陷入泥沼般的病態狂熱。


    植物神從中深深地意識到了,在冥王麵前保持說話風格簡潔的重要性。


    “陛下,”在高速的消耗下箭袋馬上就要見空,阿多尼斯朝安靜祥和的天空望了眼,小心地斟酌了番,溫聲勸道:“嬌嫩的花朵總有嘶鳴的蝮蛇守護,鹿群的住所有狼群出沒,適合罪惡滋生的溫床永不隻產出一根毒糙。”


    再這麽射下去,後知後覺的護花使者便要來拚命了。


    “無妨。”


    冥王頭也不回地說著,硬是將剩下的最後一根金箭射到阿芙洛狄特身上,又解了她的禁錮,滿意地看美艷絕倫地愛神如癡如狂地摟著昏迷的親子纏綿熱吻。


    阿多尼斯試探道:“那……”現在?


    哈迪斯不直接回答他的問詢,將空空如也的箭囊和小弓隨手一扔,看看醜態畢現的美神,又看看眸光清澈、氣質綽綽出塵的植物神,忽然極其自然地攥住了阿多尼斯垂在身側的手。


    這過於親昵的舉動叫阿多尼斯完全沒反應過來,被扯著走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趔趔趄趄的身形,帶著一頭的霧水,適應著跟上對方的節奏。


    “我敬愛的兄長哈迪斯啊,是什麽驅使與歡樂絕緣的你踢開繁榮無趣的公務,不再端坐隱秘的冥府王座跟罪孽深重的塔爾塔洛斯囚徒為鄰,也不青睞哀鴻遍野的戰場,而把難得竊出的閑暇耗在朗朗白晝的映照下?”一道洪亮有力的聲音突如其來地響起。


    與此同時,掌管天空的神王的身影也在空中顯現。


    年歲恆遠、相貌不老的神祗總以他最引以為傲的英俊一麵示人,也好俘獲無知美人的芳心,誘哄她們獻上珍藏的冰清玉潔。


    被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鎖定,阿多尼斯如芒刺在背,不安地抿了抿唇,反射性地就要撤回被緊握的手,結果冥王非但不放,還不動聲色地重捏了一下,叫他吃痛地“噫”了出聲。


    坐在高處的神王將這小小的互動盡收眼底,得不到一貫冷漠寡言的長兄的答覆,心有盤算的他也不氣不惱,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一邊仍放肆地盯著植物神看,一邊略帶戲謔地調侃不苟言笑的兄長:“你何時成了綠糙的友人,連烏鴉刺耳難忍的嘶鳴也不叫冷峻的眉頭聚起,柏樹汁液溢出的芳香難道真叫威嚴的冥王萌生歡喜?”


    神王語調裏的另有所指,再加上那份刻意釋放的威壓,令方才的話語給被暗示了的阿多尼斯不適地蹙眉,忍不住往淡定至極的冥王身後挪了一小步。


    哈迪斯神情沉冷,緩緩地摩挲著神杖上的黑寶石,忽道:“下來。”


    “既然是兄長的要求,那我定將接受。”宙斯渾不在意地自雲端一躍而下,阿多尼斯頓覺壓迫感大減,而這顯而易見的保護架勢,也叫宙斯更肯定自己尋得了這乍看無懈可擊、實力高深莫測的兄長的破綻。


    他笑意越發玩味地建議:“現你有閑暇聽取鳥兒的嬌啼,何不舍了獨自漫步的沉悶——”


    “聽著,”哈迪斯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且點出了惺惺作態的弟弟的原形:“我不似被大地裏鑽出的巨人嚇破膽的綿羊般日日發閑。”


    早在實際的騷亂發生之前,他便對那場不合時宜的暢情宴飲有所耳聞:宴席上負責取悅諸神的歌者把巨人貶低,好襯托他們更英武不凡,叫這沉浸在自滿的美妙中的神祗們意料不到的是,這深深地激怒了沉睡中的那悍勇無畏的大地之子提福俄斯。


    巨人突然現世和暴躁追殺,叫縱情歡悅的眾神被嚇得魂不附體、狼狽出逃,結果躲在碧波泛濫的尼羅河中也無濟於事,情急之下唯有紛紛化為原形,才得以安全脫身。


    徘徊的提福俄斯踐踏著失了庇護者的大地,推翻人類辛苦建造的城市,從破開的肚皮裏滑出的腸溜了一地,淌落的血從池擴海。居住在上頭的生靈們戰戰兢兢,但往日欺淩霸弱的神祗卻對招惹盛怒下的它避之唯恐不及,自忖高貴,不樂與它搏鬥,最後還是三角島挺身而出,不惜性命地將它鎮壓,才暫時地平掉了這場來得迅猛的災妄。


    隻是它劇烈的掙紮讓安寧有序的地府成了被殃及的池魚,平白受了驚擾,此刻也僅是蟄伏著,一邊蓄精養銳、一邊暗中計劃著掀翻桎梏。


    若是其他人敢提起這被宙斯恨不得深埋地底、叫其永不見天日的奇恥大辱,定會被視作譏訕,招致神王的勃然大怒。偏偏地底下是司掌另一位宇宙三分之一的哈迪斯的疆域,此時兄長一板一眼地吐出的威脅,叫麵部發僵的神王完全無法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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