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天。”


    他在撕心裂肺的叫喊中倒下,休憩在至愛之人的懷抱中,念出了那個朝思暮想的名字。


    從前他就說過,如果生命走到最後一刻,他希望看著他微笑,然後留有最後的力氣,什麽都不多說,隻念出他的名字,將他的臉,作為他活在世上看到的最後一副美麗的畫。因為他的名字很好聽,念起來有一種站在陽光下的感覺,即使偶爾在心中默念,嘴角也會不由自主地上揚。


    他做到了。


    他看著愛人微笑,念出愛人的名字,記住愛人的臉,然後閉上雙眼。即使不是彼時他所假設的,老之將至的時候。


    他們的愛情,經歷了生死、猜疑、背叛、分離,千迴百轉,終於在這一刻歸於原點,誰都不必再掩飾和逃避。


    其實他還想說,你回來了。


    可是再沒有力氣。


    再會(上)


    章五 再會


    民國三十四年,重慶。


    四角的窗把散漫的月色改換成菱角分明的方格,光束之中看得到浮動的塵埃,你來我往地遊動在黑白兩色之間。


    這是晚上唯一的光源,因為走廊的燈實在太暗了,即使門上有觀察口,也不足以增加室內的亮度。守衛監獄的士兵每隔兩個小時進行一次巡查,隻有在巡查走動的時候才會把走廊的燈全部打開,查完一圈就重新關掉。


    藍河借著四角的光束,可以完成在夜晚的一切活動,包括看報紙,看書,看窗外的天,以及入睡。


    他身處最頂層、警戒最高的監獄,這取決於他的身份和能力。憑藉著燈光的變化和守衛的交流,他得以計算時間,拿到一些可以打發時間的書和報紙,並且能夠零零碎碎地了解一些外麵發生的事。每一個字他都會仔細地讀,即使是沒有什麽意義的助詞甚至標點,視線停留在其上的時間都差不多。因為除了讀它們,他並沒有別的事可做,如果沒有這些文字,他就會去讀四角光束裏的灰塵,想起那些翻飛的往事。


    他以這種方式,度過了三年,來到第四年。在他眼中生命從來沒有如此漫長過,漫長到數著分秒,在牆上劃出太陽落下、月光升起的交替,然後掰著手指計算才發現半個月就像是過了半年。


    仿佛從前急急忙忙的生活得到了補償,給他一個停下來睡一覺好好休息的機會,順便回想一下那些急急忙忙中快要忘掉的事。這對於一個特工來說簡直奢侈得可怕,手上的血腥味消失地無影無蹤,枕下沒有裝好子彈的槍,反而有些不適應睡不著覺。


    好在他本就是個性格平靜的人,看起來很快就拋卻了英雄往事金戈鐵馬,迅速適應了四角光束下的一切。


    然而那些急急忙忙中忘掉的事呢?


    這倒是例外,聽起來算不小的煩惱。他越是平靜,越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就越是會得到很多的空餘時間去想它們。比如軍校裏曬得發燙的訓練場,東北大雪裏的房簷,南京雨後的濕滑路麵,還有蘆葦盪裏純淨的天空。


    他似乎與世隔絕,卻從未主動切斷任何過往。


    因為他還有未實現的事和未說出的話。


    這樣的堅持使得他不會在度日如年的狹窄房間裏精神分裂,反而是他作為一個正常人的最強力支持。就像四角光束裏的浮塵,變換著路線飄來飄去,但離開了還會回來,轉夠了還會站在起點,沒有消失過。


    民國三十四年六月,多雨重霧。


    這一天並無尋常,直到藍河的房間門被打開,守衛帶他走出不知呆了多久的樓層,走到了一層明亮的辦公室。


    桌上擺了一身普通的西服,還有一張貼著他照片的身份證件。


    坐在桌子對麵的人他並不認識。這人看到他,點了點頭便起身。


    “走吧,有人要見你。”


    藍河著實沒想到,這一走就被人帶著來了南京。直到從火車上下來,他都不太敢確定自己昨晚真的睡醒了。


    為他領路的人沒有和他同一站下車,而是在到站之前與他交代了要去的地方。他憑著記憶找過去,那是一家挺不錯的咖啡館,坐在包廂裏很是安靜,咖啡的口味還是如從前一般好。


    驟然回歸正常社會的異樣感覺,在閑下來的時候集中湧上大腦。他不能表現得異於常人,但手指繞上咖啡杯手柄時,還是很不習慣,畢竟和粗製濫造的搪瓷茶缸差太遠了。


    這第一種不適應被承認,後麵的就開始放肆。他開始覺得自己的頸部被領帶束縛太緊,覺得身上穿了好多層衣服很熱,還有腳上的皮鞋,怎麽調整都覺得不合適,好像兩隻不透氣的橡膠鞋套。


    接著,咖啡館低調奢華的裝飾,在他的眼中也異常突兀。這四年來他的視線所及大多隻有三種顏色,房間牆壁的灰色,走廊燈光的昏黃,和白晝裏的藍天。而現在單單是牆上的一張文藝復興風格的壁畫,就有很多種變化的顏色,著實讓他眼花繚亂。


    他索性閉閉眼睛,不去看那些顏色。


    然而下一個問題是,深呼吸過程中沒有發現熟悉的灰塵味道。


    真的離開太久了,他不得不承認。


    這座城市的生活,他真的已經缺席很久很久。特工的生命喻體大多是蜉蝣夏蟲,每迎接一個新年都該為自己慶祝一杯,恭喜自己又多活了一年。對於這樣的生命體,四年的確不短,足以讓消沉的人忘記舉槍的姿勢,讓放棄的人喪失繼續戰鬥的勇氣。


    那些技能藍河一項都沒有忘,現在他拿起槍依然是讓敵人畏懼三分的強大對手。可是這過去的四年,他的心理狀態卻並不能用“樂觀”“勇敢”這樣的詞來形容,相反,他不是不太好,而是很不好。


    不知該原諒什麽,便誠覺世事皆可原諒。


    他在不知道該為什麽堅持的時候,也就這麽一天一天堅持下來了。現在看到這個久別重逢的世界,看到即將回到中國人手中的南京,驀然發現自己堅持的價值所在、回報所在,也算是對這四年的一種肯定。


    有些人不講理由,就是覺得不該如此。


    大概太多太多東西,在數年前東北的大雨中,都選擇了一去不返的改變。


    三點整,包廂門被扣響,進來一位西裝禮帽、戴著圓框墨鏡的中年男士,看起來古板得很,還有些木訥。藍河知道這就是他要等的人,禮貌地伸手示意對方請坐,等待他拿下墨鏡,亮明身份。


    一時無話,氣氛顯得有些奇怪。


    “別急,稍等一下。”


    這聲音入耳便覺得熟悉,藍河驚詫的瞬間,包廂門再次被敲響。他定睛一看,進來的竟然是扮成服務生、端著咖啡的黃少天!


    那坐著的這一位……


    門關上了,喻文州的眼睛隨即摘下。黃少天坐在他身旁,朝著自己露出熟悉的微笑。


    “很高興認識你,許博遠先生。”


    “所以……任務是什麽?”


    “是這樣,我發覺最近日軍對於炸藥的調動有些異常,少天在市內也發現了很多不明身份、形跡可疑的人,我們懷疑日本人是在布置南京光復後的破壞行動,所以需要你,幫我們把這些隱患排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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