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恰好放到某個段落,停了。


    一室的沉默,一室的尷尬。


    馬克沉默了幾秒,又抽了一口雪茄,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父母早就不在了。”


    原本掛在臉上想打破尷尬的微笑,轉瞬即逝。


    一股感同身受的悲涼,不知道從哪裏一點一滴地鑽進了沈晶晶的心。


    她沉默地低下頭,咬著嘴唇,被酒精麻痹的頭腦一點點的,不受控製的清醒。


    房間裏靜得隻能聽見馬克吞吐煙霧的聲音,和沈晶晶極其輕微的呼吸聲。


    過了那麽一分鍾,沈晶晶抬起頭,柔順的長發滑到兩側,露出一張讓人憐惜的臉。


    她眼神迷惘道:“哦,我父母也不在了。”


    這回,馬克驚訝地差點把雪茄掉到了地上,他手忙腳亂地收拾好雪茄,邊放在桌子上,邊詫異地扭頭忘了沈晶晶一眼。


    隻那麽一瞬間,便立刻明了,她是認真的……


    不知道馬克按了個什麽按鈕,輕緩的音樂聲又漸漸響起。


    馬克換了個姿勢,咳嗽一聲,想說點什麽,來打破此刻這桎梏悲傷的氣氛。


    “咦?這麽巧!”


    極其不合時宜的冷笑話。


    沈晶晶扯了扯嘴角,實在笑不出來,可心情卻突然一下子輕鬆很多。


    “你父母怎麽去世的?”


    “你父母怎麽去世的?”


    倆人異口同聲,對視一眼,終於,一個爽朗的哈哈大笑,一個抿著嘴含蓄的微笑。


    馬克倒了兩杯礦泉水,一杯遞給沈晶晶,溫暖的大手觸到她微涼的指尖,笑了一下:“宿醉很難受的。喝點水解解酒吧。”


    有種默契不需言明。


    都是失去父母的人,不管內心是悲涼還是釋懷,都得學會好好照顧自己。


    沈晶晶接過杯子,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喝著水。


    “你知道柏林牆嗎?”馬克舒舒服服地坐回沙發,問沈晶晶。


    晶晶點了點頭:“知道。”


    “我好像跟你說過。我其實來自德意誌民主共和國(ddr:kratischerepublik)。”


    沈晶晶點點頭。


    “我父母帶著我,在柏林牆倒塌之前逃過來的。”


    沈晶晶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聽著他娓娓道來。


    “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我逃了過來,他們——”馬克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個射擊的手勢,“沒有逃過來。”


    馬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沈晶晶聽出背後無數的驚心動魄來。


    她屏住呼吸,看著他堅毅的麵龐,輕輕問了一句:“那時你幾歲?”


    “九歲還是十歲?我也記不清了。”


    “那畫麵一定很慘烈吧?”


    “其實我沒有看到什麽。我被別人拽著跑掉了。當時特別混亂,我直到後來找不到我父母,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沈晶晶沉默了一會兒,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嘛,西德這邊接管了我們,我開始在孤兒院,後來去了青少年之家,打工,上學,十八歲後就搬出來了,然後,就慢慢到了現在嘍!”馬克的語氣不像沈晶晶想象中那麽痛苦,反而帶著一種對於往事的懷念和留戀。


    “很辛苦吧?”


    馬克偏頭想了想,微笑道:“其實還好,周圍的人都一樣辛苦。”


    他端起杯子,咕咚咕咚,水順著喉嚨咽下,仿佛要把所有的往事隨著一起吞下,咂摸咂摸,或許能咂摸出一種別樣的滋味來。


    “我爸媽,是出車禍去世的。”


    沈晶晶從來不知道,自己真的有這麽一天,能夠如此坦然如此清晰地,在異國他鄉跟一個德國男人講述往事:“是一個連環車禍,一個卡車司機疲勞駕駛,在高速路上開著車睡著了。”


    馬克豎起耳朵傾聽,動作愈發輕柔,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給她留了足夠的空間和時間。


    “當時我們家裏隻有外婆和我。所以,是我去認的……”


    屍體兩個字被她吞進了肚子裏。


    她抬起腦袋,抹了抹眼角的淚:“後來,我就跟外婆一個人生活。上了大學,時間久了,好很多了。可是,外婆也得了癌症……”終於,說著說著,她泣不成聲,眼角的淚一顆一顆落下,用手怎麽擦都擦不完。


    “對不起。”她抬起眼淚汪汪的眼,哽咽地說,“我平時很少哭的。”


    馬克身子前傾,一把把她瘦弱的身軀摟進了懷裏,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撫著她的頭發:“沒關係,你哭吧,哭出來就好了。”聲音出奇地溫柔,動作出奇地輕柔。


    “唔——”沈晶晶把自己埋在馬克寬闊硬朗的胸膛裏,抽動著雙肩,淚流滿麵。


    她還是不自覺的壓抑著自己,無聲地哭泣。


    馬克隻能看見她不停抽搐起伏的雙肩,要不是感受到自己胸膛逐漸湧起的潮濕,幾乎分不清她是在哭,還是在笑。


    他極其耐心地繼續撫摸著她的長發,就像一個最親愛的家人一樣,溫暖有力,一下一下的,原本落在她長發上沉重的大手,卻輕得像一片羽毛,一點一點撫慰著她的心。


    結實寬闊的胸膛帶著熱熱的溫度,複雜的雪茄威士忌的味道,隱隱的讓人迷幻的酒氣,以及他身上濃濃的踏實的男人味兒……


    這一切的一切,奇異地組合在一起,卻讓沈晶晶莫名得覺得熟悉和溫暖。


    一股溫情的讓人全身無力的暖意包圍了自己,沈晶晶不由自主地舒緩了情緒,顫動的雙肩慢慢地平靜下來,環抱著他線條分明的胸膛,意外地感覺一顆飄飄落落的心到了實處。


    好像鳥兒,在狂風暴雨的長途飛翔後,終於到了自己溫暖的巢;好像旅人,在疲憊不堪的長途跋涉後,終於坐在了自己家的沙發上。


    她身不由已的,痛痛快快的,頭一次讓自己全身緊繃的肌肉,一塊一塊漸漸鬆弛下來。


    埋在胸膛深處的雙眼,漸漸湧出了晶瑩的淚水。


    終於終於,好像全身的力量都都找到了被卸下的那個點,她無法自製地痛哭出聲。


    淚水,一點一滴地打濕了馬克的胸膛……


    **


    沈晶晶拿著一張馬克遞過來的紙巾,不好意思地擤著鼻涕,微翹的鼻尖紅紅的,聲音小小的。


    馬克喝光了杯子裏的水,抬頭溫和地說:“晶晶,你要這麽看。生老病死,本來就是很平常的事。這是自然規律,任何人都不可逆。我們的父母,還有你的外婆,就是不湊巧,走得早了點兒。所以,我們才應該更好的活著啊,好好享受他們留給我們的生命……”


    “我有好好活著啊……”沈晶晶不由自主地辯解。


    馬克溫和的眼睛看著她,聲音裏麵充滿了諒解和包容:“晶晶,其實你已經很不錯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你好像總是特別壓抑,笑也不會大笑,哭也不會大哭。你要學會往前看。生活中有這麽多美好的東西讓我們去享受呢!比如——”


    他撓撓頭,眼睛一轉,看向桌子:“比如雪茄,比如威士忌……”


    沈晶晶撲哧一笑,笑容瞬間直達眼底。


    “看!多笑笑就對了嘛!”馬克站起來,活動了下四肢,轉頭衝沈晶晶又眨了眨迷人的電眼:“好!我們要享受生活!明天我們一起過聖誕吧,我請你去吃聖誕大餐!”


    沈晶晶也跟著站了起來,不自在地抻了抻自己的衣角,剛要開口拒絕,馬克突然豎起一根手指,幾乎貼到她的唇邊,音調帶著誘人的蠱惑:“不許拒絕。”


    說罷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說什麽讓往事都過去吧,說什麽一切要向前看。其實我安慰你說得輕鬆。可你回來之前,我也在一個人回憶我父母的往事。隻不過,我現在也隻有在聖誕節的時候,才會好好想一想。想起來的,也大多是以前那些快樂的記憶……”


    “唉,其實我們東德也很不錯的……”


    不知道想起什麽,他出神地望著聖誕樹,臉上滿是傷感的溫情。


    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眼睛熠熠生輝,仿佛一個黑洞,將沈晶晶全部的反對情緒都吸了進去,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好!”馬克微微一笑,伸出寬大的手掌,握住沈晶晶白皙的小手:“這麽多年,也有人跟我一起過聖誕了。不錯不錯……”


    **


    昨晚聊到深夜,又把積壓已久的情緒發泄了出來,沈晶晶睡得很晚,可是卻一夜香甜無夢。


    早晨六點半,固執的生物鍾把她從許久沒有的良好睡眠中叫醒,她揉著疼痛的腦袋,迷迷糊糊地又出現在了花園裏。


    汪!


    馬克思噌地一聲站起來,“汪——汪——”熱情地歡迎她的歸來。


    剛拉著牽引繩帶著馬克思走出花園,居然又碰到迎麵而來的馬克。


    兩人相視而笑,肩並肩走出門,就著寥寥的星星和月亮,遛著馬克思一起晨跑。


    洗過澡吃過早餐,沈晶晶又喝了一杯馬克替她準備的蜂蜜檸檬水,這才感覺腦袋清醒了許多。


    她吹幹頭發後,在廚房裏邊用手指梳理著頭發,邊聽馬克打電話。


    “請問,您這裏還有位子嗎?對,今天晚上。沒有了?謝謝!聖誕快樂!”


    “請問,您還有今天晚上的位子嗎?喔,沒關係,聖誕快樂!”


    ……


    聖誕節期間,德國餐廳開門的本來就少。


    這僅剩的幾家餐廳,馬克幾乎把電話都打遍了,軟磨硬泡使盡了各種辦法,終於讓他訂到了兩個位置!


    馬克額頭上兩道笑紋都跑了出來,他開心得打了個響指,還拉起沈晶晶的手紳士地行了個吻手禮:“我的女士,請問晚上可否賞光陪我吃一頓晚餐?”


    輕柔的吻落在自己的手上,亮得驚人的眸子盯著自己,沈晶晶居然覺得頭暈目眩。


    她扶著桌子點了點頭,抿嘴笑著上下打量馬克,原來房東大人在不工作的時候居然是這副模樣?


    晚上她才知道,白天她隻見識了冰山一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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