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幼方意識到這屋裏還有別人,嚇得想躲,可又覺得這笑聲太過熟悉,眼尾餘光忍不住睨去,最先映入眼簾,是一雙深紫繡雲紋的輕皮寶靴,他一襲紫華玉錦長袍坐在臨窗處,單手支頤,長目微眯,笑得如桃花綻放,正一副瞧好戲的模樣。


    那人,笑能笑出多情韻味,坐能坐出灑脫意態,一個無論做什麽都能如此好看的人,大概就隻有瑜親王,容歡了。


    這回換做幼幼驚愕不已,睫毛一連抖動好幾下,顯得不知所措:“表、表哥……”


    “我還當你三哥等的人是誰。”方才一幕落入眼中,容歡微微一笑,“看來這次,七姑娘被你們兄妹倆合謀算計了啊。”


    幼幼像被人抓住小辮子,嘴角冷不丁一抽,有點不大樂意:“你怎麽也在這裏啊。”


    用這種語氣跟親王講話,換作別人,那可是不敬之罪了,但容歡跟幼幼是表兄妹關係,人不親關係在,況且容歡一直把幼幼當成長不大的小孩子,哪會兒跟她一般見識,悠閑自若地開口:“今日賞花時巧遇你三哥,就坐在一起聊了聊。”


    “哦……”幼幼沒料到他還挺有閑情雅致的,要知道她這位表哥容貌絕美,在圈子裏是出了名的風流,連有小魔王之稱的明郡王世子也以他為首,一群公子哥成日尋歡作樂。


    幼幼納罕:“你也喜歡牡丹嗎?”


    “唔,不全是……”容歡朝她眨眨眼,那對桃花美目仿佛天生具有勾魂攝魄的魔力,顧盼之間便使人心神一蕩,故作神秘地講,“因為這裏風景好啊。”


    風景好?幼幼順他視線往窗外望去,但見紅袖綠裳,香鬢瘦影,回廊處影影綽綽,頓時明悟——哼,說的好聽,什麽來賞花,分明就是來瞧姑娘的,色胚子就是色胚子,趕緊把他在心裏鄙夷了一百遍。


    當然了,容歡這話是真是假,隻有他自己知道,不過他覺得幼幼對自己分明鄙視卻不敢說出來的樣子特別好玩,似乎逗逗這個小表妹是某種樂趣。假裝關心地問:“這回你的瑾成哥哥沒再欺負你了啊。”


    幼幼知他存心戲謔自己,立馬氣呼呼地反駁:“你別胡說,瑾成哥哥最是溫柔體貼了,才不會欺負我!”


    總之在她心裏,孟瑾成是世上最完美無缺的男子,誰也不許說他的不好。


    她像老母雞護蛋一樣維護對方,容歡險些沒笑出聲,連番點頭:“嗯,你說的對,你說的對。”畢竟與對方見過幾麵,孟瑾成在京都也稱得上數一數二的俊美公子,他有些印象,摸著下巴回憶,“孟家的二公子的確是位謙謙君子,想必對待任何女子都是溫和有禮,關懷備至了。”


    對任何人……


    被戳到痛處,幼幼不禁又想起孟瑾成當時看喬素兒的眼神……那樣溫存、那樣憐惜、那樣深摯……仿佛忽略掉世間萬物,能映入眼中的,唯對方一人……


    心,絞著一般窒痛。


    幼幼神情黯然,低下頭,此刻也沒心氣再跟容歡鬥嘴了。


    “怎麽了?”容歡對事物向來觀察入微,明顯感覺到她的神態轉變,尤其那雙低垂不願抬起的眼,如陰憂秋空,隨時會下起一場綿綿小雨來。


    幼幼覺得與其留下被他戲謔,倒不如離開為妙:“我不放心三哥跟婉姐姐他們,先出去看看。”


    孰料容歡卻笑:“那我勸你大可不必擔憂,隻要過了今日,你三哥跟你婉姐姐一定會和好如初。”他見識的女人太多,對柯英婉這類女子分外清楚,大家閨秀,性情直爽,凡事不肯輕易低頭,即使心裏在乎,也絕不開口承認,不過呢,卻是嘴硬心軟,吃軟不吃硬,隻要公玉煕肯放下身段,好言好語哄勸幾句,自然水到渠成。


    幼幼不明白他為何這般篤定,正欲詢問,耳畔卻傳來萍娘訝異的聲音:“咦,原來姑娘與王爺熟識嗎?”


    幼幼一怔,沒料到容歡的身份萍娘已經知曉。


    見她一頭霧水,萍娘笑吟吟地講:“既然如此,那太湊巧了,購買‘翡翠珠華’的主人,其實正是王爺。”


    幼幼張大嘴,模樣直像吞下個雞蛋,滿臉震驚,相反,容歡好整以暇地坐在原處,打開那柄技工精致的上品象牙骨雅扇,曼然輕搖,香氣四溢,姿態華美真如盛世晚蓮,聽得萍娘方才之言,笑著問:“怎麽,你對那株‘翡翠珠華’感興趣?”


    這可大出幼幼的意料,原來翡翠珠華的買主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事情一下變得容易又麻煩,容易的是容歡與她是表親關係,正如那句“熟人好說話”,但麻煩也麻煩在這層關係上,對方是不差身份,不缺錢的主兒,使得幼幼又不易開口。


    她躊躇原地,萍娘見狀識趣地告退,半晌,幼幼磨蹭磨蹭幾下唇瓣,囁嚅著出聲:“表哥,你可不可以帶我去瞧瞧那株牡丹呀?”


    比起先前,她態度突然軟變,容歡不禁斜挑俊眉,想了想,頷首答應:“嗯,倒是可以,反正我一會兒也沒事做。”


    幼幼暗中竊喜,怕自己提出讓他轉讓翡翠珠華的要求被拒絕,倒不如先看到花,在見機行事呢。兩手一拍:“那太好了,許久不見表姨,我好想她呢。”


    這話倒是說的不假,瑜親王府太妃的母親,是幼幼的姨姥姥,與外祖母同出自閔氏家族,論起容貌,幼幼的母親與太妃皆是風華絕代的人物,真要比個上下,或許瑜太妃更勝一籌,想當年,先帝還是二皇子時,也曾被瑜太妃的絕色容華傾倒,但最終被四皇子抱得美人歸,後來二皇子登基,四皇子被封親王,可惜老親王是個風流種,府中有位傾城佳人亦不知足,接二連三地往府裏納妾,也不知是否天意,幾名妾室所生皆女,唯獨瑜太妃誕下一名男嬰,也就是容歡。


    說起來,幼幼跟她這個表哥雖見過幾麵,但關係並不親近,容歡打小就長得貌美俊俏,身邊總圍繞著女孩子,就算彼此見麵,也根本玩不到一塊去,大概是繼承老親王的風流基因,別人尚是情竇初開時,容歡卻早早就嚐到男女之歡的滋味,如今雖未娶親,府裏已納入不少嬌妾美婢了。


    當然,幼幼看到的不過是容歡紈絝一麵,實際上,容歡才華橫溢,城府深沉,是當今聖上還為齊王時的黨派,後助齊王順利登基,可謂聖上親信,亦是王公大臣們紛紛巴結奉承的對象。


    離開天上香闕,因馬車臨時出了狀況,幼幼不得已,讓掬珠她們稍後跟上,自己則與容歡同乘一輛馬車,他身上帶著名貴熏香,聞得幼幼渾不自在,一時不好言語,幹脆閉眼假寐。大概是早起的緣故,怎料這一閉眼,居然真就睡著了。


    馬車行得輕而緩慢,待幼幼醒後,發覺原本坐在對麵的容歡,竟不知何時來到她旁邊,不,確切地說,是她正倚著人家的肩膀!


    此際馬車早已停下,容歡左手撐腮,正閑閑地瞧著窗外風景,幼幼腦袋“轟隆”一炸,猛地坐直身,容歡察覺她醒來,轉頭笑道:“小懶蟲醒了啊。”


    幼幼左右張望,結結巴巴地問:“已、已經到了?”


    容歡點頭。


    幼幼嘴巴一癟,有點不滿地小聲嘟囔:“那你怎麽不叫醒我……”


    她羽睫又細又卷,輕顫微抖時,宛如一對蝴蝶翅膀,讓人看著,有股很想伸手撥弄下的衝動。


    容歡斂回目光,勾唇輕哂:“因為小表妹睡得香甜可愛,叫我實在不忍叫醒啊。”想她當時腦袋瓜一個勁往下耷拉,模樣滑稽又可憐見的,他邪魅吐息,附耳調侃,“看你睡的那麽熟,就幹脆借你肩膀用用,怎麽樣,我好吧?”


    “哼,你又不是瑾成哥哥,誰稀罕。”幼幼眼睛朝上一翻,完全不領情。


    容歡毫不在意,笑嗬嗬地壓低嗓音:“不過萬萬沒想到,我這位‘人見人愛’的小表妹,居然有睡覺流口水的毛病……”


    幼幼打個激靈,糗事被抓個正著,兩頰一下跟發了燒似的,通紅如火,在容歡謔笑的注視下,飛快用手胡嚕幾下嘴巴,可惜聽他在一旁歎息:“不過好在我機智,之前早有準備……”


    原來他在肩處墊了塊絲帕,這樣就算幼幼流了口水,也不會沾染在他的衣料上了。


    幼幼簡直又氣又窘,見他拿起帕子,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奪了過來,開口道:“反正也髒了,就送給我吧。”不等對方回答,趕緊把帕子塞進袖子裏,看樣子是打算“毀屍滅跡”。


    因她的反應,容歡聳動肩膀,已是笑不可抑,大概頭一回,有女子如此毫無形象地在他麵前流口水吧?


    比及瑜親王府,剛好太妃已經誦經完畢,太妃身子骨不好,自老親王歿後,極少出府,平日大多時候就在廟堂內誦經念佛。


    “太妃,太妃。”幼幼提著裙裾,像隻翩翩蝴蝶直奔入廳,盡管在他人眼中,表姨清冷高貴,不易接觸,但她喜歡表姨,因為在對方身上,讓她感受到如同母親一樣的溫暖。


    太妃擱下茶盞,瞧她歡天喜地的跑起來,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幼幼來了,快仔細腳下。”


    與母親不同,太妃當年是赫赫有名的冰美人,以至現在,幼幼都覺得太妃那輕描淡寫的一笑真美啊。


    “一年多不見,個頭兒長高了不少。”太妃將她拉近跟前,仔細打量。其實誕下容歡後,太妃也曾有個女兒,可惜一出生就夭折了,幼幼是表姐的女兒,她亦一直把幼幼當成自己的女兒來看待,“今日怎麽得空過來?”


    幼幼聽了這話有些愧疚,太妃還不到四旬,看去依舊風華不減,但鬢邊卻已添了一根華發。以前她聽娘提過,太妃雖然嫁給老親王,可由於老親王太愛沾花惹草,夫妻情分十分淡薄,太妃終日鬱鬱寡歡,即使華榮富貴一生,但在王府的日子孤寂如井,保養得再好,心情不好,也會早生華發。


    “因為我想太妃了。”別看幼幼在家嬌蠻霸道,可一到了外邊,小嘴就跟塗了蜜似的甜。她隨太妃坐在炕上,身子一扭,就歪進對方懷裏撒嬌。


    “幼幼還是這樣聽話。”以前太妃在老親王麵前,都不曾笑得這般開懷,看得一旁丫鬟以及崔嬤嬤暗自感歎,太妃開心,她們自然也跟著高興,巴不得表小姐以後能常來呢。


    太妃拍了拍她春筍般的白嫩小手,問話:“你娘近來身子可好?”


    幼幼恭謹答著:“回太妃,娘一切安好。”


    太妃點點頭,見窗外豔陽高照,知時辰差不多了:“吃過飯沒有,正巧我讓人備了午膳,一起到華軒堂用吧。”


    提起用膳,幼幼還真有些餓了,下意識摸摸小腹,立馬答應。


    太妃轉頭,望向一旁靜立不語的容歡:“老大,你也留下一起用吧。”


    “是。”容歡微笑一應。


    太妃起身,被侍婢蕙蘭攙扶著往華軒堂走去,幼幼甫要跟上,卻被某人叫住。


    “我問問你。”容歡腰身微俯,用旁人聽不到的音量,一本正經地問,“什麽動物睡完就吃,吃完就睡?”


    幼幼很認真地思索片刻,隨即眸光璨亮,吐出一個字:“豬!”


    “嗯,真聰明。”容歡摸摸她的腦袋瓜,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讚賞表情,之後錯身而過。


    幼幼顰著眉,納罕他無緣無故問這個做什麽,接著細細一琢磨……睡完就吃,吃完就睡,不就是指的她自己嗎?


    他他他……莫非在變相罵她是豬嗎?


    可惡,該死的家夥,簡直壞死了,壞死了!


    幼幼握著粉拳跺足,望向那道玉樹臨風的背影,真恨不得踹上兩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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