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周澤楷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放進去的。明明麵試的時候說不介意他抽菸,入職以後卻悍然幹涉上司的自由尼古丁時間,在住持大人毫無察覺時就對寺院中的煙糙資源實現了全麵管製。


    住持大人深沉地想不能放任煙糙權淪喪,有空得爭取一下主權。然後還是剝開糖紙吃了顆糖。


    河流不算深,能看見河底的卵石,隻不過因為下雨,水麵漲了稍許,堪堪沒過小腿的程度。從上遊衝來的細碎花瓣打著旋被雨水推遠,睡蓮葉片輕輕浮動。


    葉修脫下鞋子,放在河邊的石上,光著腳踏入河流中。畢竟尚在夏日,纏繞足踝的水流並不寒冷,隻帶著一點柔和的涼意。睡蓮葉子聚攏來,擠擠挨挨擦過小腿。


    “不許鬧啊。”


    葉修低聲警告。睡蓮又飄了開去,任由他涉水前行。


    走到河流的中央時,葉修舉著傘回頭看了一眼。巨熊依舊停留在河岸對麵,目送著他的身影。


    它始終沒有再向前。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他像是執著一條長長的無形的繩子,也能夠感覺到繩索另一端在另一個人的手中。像是夜行途中點起螢火的光路,而他隻需沿著光芒的軌跡一直走下去,就一定會找到終點的那個人。


    反之,也是同樣。


    ……已經察覺到我在向他靠近了吧。會有什麽反應呢?


    抵達終點的最後一小段路程中,葉修不由得這樣想。


    然而那個終點停在原地,一動不動。既沒有前來迎接他,也沒有離去避開他。


    明明已經察覺了,也不像是不願被找到的樣子。卻隻是在那裏等待著。


    簡直是在無聲地告訴他:就在此刻轉身離去,也是可以的。直到見到我以前,你都有選擇的機會。


    葉修在最後一小叢竹林前停下腳步。


    他在那裏站了一會,沒有繼續向前。即使如此,終點的那個妖怪仍舊一動不動。


    ……真是狡猾啊。


    葉修想著,卻不由得微笑起來。他伸出手,撥開了竹葉——


    一個大妖怪的手速可以在短短時間裏做很多事情。


    比如在上一秒射出一枚火彈警告多嘴的小妖。


    下一秒就拍開遮擋在頭頂的大片荷葉,讓雨水落在身上。


    再下一個瞬間則調整好姿勢,用一個憂傷的側影對準竹林那邊的視角,垂下(剛剛開了一炮的)耳朵遙望遠方,營造出一種落寞淒涼的氛圍。


    雖然以上行為都是用耳朵完成,但耳速如此,何況爪速。


    於是等葉修見到尋找的目標時,他眼中已然是一團寂寞地淋著雨的、全身被打濕的絨毛都在訴說“我很受傷,需要補償”的,令人心生憐愛的躲起來舔傷口(哪裏?)的毛茸茸。


    有幸旁觀全過程的狸貓目瞪口呆:“……好心機。”


    這種心機要對上自帶濾鏡的人才有效。


    葉修難得在竹林邊躊躇了一下,然後放輕腳步走過去。他赤裸的足底踏過密實的落葉,並沒有發出多少聲響。直到在石邊站定,舉起傘遮在大兔子的頭頂。


    大兔子沒有轉過頭來,隻有耳朵輕輕動了一下。


    “曠工要扣工資。”按照原則,住持大人首先批評了一下。


    妖怪沒理他。


    “偶爾曠工一下也是可以的,但也別跑太遠嘛……”住持大人開始拋棄原則,“跑到這種地方,萬一我找不到你怎麽辦。”


    妖怪繼續看遠方。


    “為了找你我可是鞋都跑掉了……”


    大兔子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低頭又看一眼。這一眼之後兔子不見了,石頭上跳下一個麵容俊美的青年。


    葉修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腳腕已經被捉住了。周澤楷半跪在他麵前,低頭查看他光裸的足底。


    “別動。”


    ……這個姿勢是不是有點。葉修沉默地把傘移回來,擋住兩個人。


    足底足背都沾染了一點糙葉的綠汁,側麵有幾道劃傷,但很淺。大約是擦到了一些葉片邊緣鋒利的野糙。


    葉修一隻手打傘,一隻手為了保持平衡撐在石頭上。他這時候才察覺腳底有點刺痛,說:“沒什麽問題,還能走。”


    周澤楷皺著眉,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葉修不說話了。周澤楷不知道從哪找出一塊柔軟圓潤的葉片,仔仔細細地清理細小的傷口。葉修低著頭看了他一會,摸了摸口袋。


    “吃糖嗎?”


    住持大人剝了剩下那顆潤喉糖的糖紙,親自餵員工吃糖。員工與他僵持三秒,低頭叼走糖塊,手底下一用力。缺乏運動的住持大人嗷了一聲,癱軟在石頭上。


    清理完了傷口,麵容俊美的青年將人類的腳掌握在手中,抬起頭麵無表情地說:“我等了很久。”


    葉修沉默。講道理,這還沒到一天……


    “你亂跑。”


    一開始是有點,後來不是找著道了嗎。葉修清了清喉嚨,說:“我來接你回去。”


    他本來還要說一些“我知道你現階段似乎不想吃我其實想吃我也沒關係”“我也不想再招新員工了就咱倆湊合住著吧”“再曠工真的要被住持記在小本本上的”……之類,被妖怪先生注視著,卻隻說了這一句便停了。


    周澤楷盯了他一會,又說了一句:“你身上還有其他妖怪的氣息。”


    他難得說了這麽長一句,顯然不太高興。葉修想了想,解釋說:“來的時候搭了個便車……”


    黑熊牌的。


    他一邊說話,一邊收回了腳站穩。周澤楷站起身,看起來還是不太高興。


    於是葉修又想了想,問:“要不我也騎騎你?”


    “……”


    “……”


    兩個人同時一愣,互相理解歧義,彼此陷入無言。迷之沉默中,一直癱在一邊裝成一隻死狸貓的小妖怪抬起爪子捂住眼睛:“沒眼看。”


    一人一妖:“……”


    周澤楷飛起一腳把它踹遠了。


    葉修:“不是那個意思……算了。”


    周澤楷已經比平時更不想說話了。他背過身,悶聲說了句:“上來。”然後毛茸茸的大隻兔子又出現了。


    葉修覺得這兔子耳朵尖比以往看見的要紅很多。他爬上大兔子的背,沒忍住手,捋了把兔子的長耳朵。那條黑耳朵抖了抖,還是溫順地伏在他的手心上。


    葉修低下頭,整個人都埋在了大兔子毛茸茸的背上。山路崎嶇,大妖怪卻跑得很平穩,輕鬆越過所有攔道的河流與樹幹。


    其實第一次在月下看見時就想這麽幹了。葉修覺得自己仿佛被一團柔軟的雲朵包裹著,連光裸的足背都埋在柔軟細密的絨毛中。


    話說他的絨毛是什麽時候幹的……


    森林向他們敞開道路,樹木分開交叉的枝葉,溪流收攏漂浮的蓮葉,注視他們一路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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