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曦在展廳裏慢慢地走著,仔細地看著解意的每一幅畫,尤其是那幅自畫像,他在前麵站了很久很久。看著畫人挺拔的身姿,看著他俊朗的眉梢眼角之間那一絲寂寥和無奈,他的心裏不由自主地一陣抽痛。


    想到他們的初次相見,在他咄咄逼人的激烈言詞之下,他的臉上也曾經流露出這樣隱忍的無奈,可是,無論他處於怎樣的下風,整個人都仍然是如此的光彩照人,有著高不可攀的優雅的驕傲。


    也就是那一天,在北美冬日的斜陽裏,在寒冷的風,他愛上了那個臉色有些蒼白的人,愛上了他眼稍縱即逝的那一縷脆弱,愛上了他麵對自己家人時的那種溫柔,愛上了他在現實挺身而出時的剛毅堅強,也愛上了他遭遇滅頂之災時的平靜無波的地方,五官精致的臉容更顯柔和,看上去卻比過去的年齡還要小,竟然有一種未經世事的純真。他一直溫和地看著圍在他身前的那三個男人,臉上有著親切明朗的笑容,很明顯,他們的交情很深。


    戴曦認得那三個人,高大健碩的林思東是歡樂集團的董事長,英俊瀟灑的程遠是遠大裝飾集團的掌門人,而沉穩練達的路飛更是厲害,過去是大能集團的董事長特別助理,最近剛剛出任永基地產的總裁。這三個人的動向,隻怕足以影響國股市。


    不過,這些他都不懼,最讓他心悸的卻是從那三個人身上溢出的濃重的憐惜和保護欲。即使隔了這麽遠,他也無法忽略這三個人地眼睛流露出的對解意的愛護和親昵。而解意地身體語言十分放鬆。顯然已經習慣了他們的靠近。這令他更加妒忌。


    他猛地轉過頭,不想再看這一幕刺眼地情景。


    戴倫是跟他一起來的,卻沒有他這樣的耐心。他快速在展廳裏轉了一圈。便跑去幫解思和戴錦。


    磨著他們想買“非賣品”的人非常多,聽到解思和戴錦反複道歉。聲明“不賣”之後,又纏著他們下訂單,要買解意以後的作品。


    盧芸和解意合作地畫也是一樣,好些畫商對這種風格十分奇特的西合璧的畫作非常感興趣,幾位海外的畫商專門提出。希望全部收購他們以後的這一類畫作。


    接著,盧芸的畫也全部賣完。她是滬上著名的女畫家,求畫的人很多,這時也是門庭若市。


    解思不斷地解釋,登記,又跑去指揮工作人員,不一會兒便覺得熱,幾乎想脫掉外套,甩開膀大幹。隻是顧著禮儀,勉強忍耐著。


    無論商人多麽有錢,對真正的藝術家也是肅然起敬地。戴倫雖然不務正業。卻仍是出身書香門第,這時悄聲對戴錦說“艾麗斯。你看你婆婆和大伯都這麽才華橫溢。你是不是太像隻醜小鴨了?有沒有壓力啊?”


    戴錦身穿淺粉色套裝,長發披肩。臉上薄施脂粉,更顯美麗出眾,聞言爽朗地笑道“完全沒有,我為此深感驕傲。”


    戴倫看了一眼遠處的解意,笑嘻嘻地說“丹尼斯真是個無與倫比的妙人啊,可惜……”


    “你別信口胡說。”戴錦瞪他一眼,輕聲警告。“有什麽可惜地?他有選擇感情的自由,沒什麽好議論地。”


    “當然當然。”戴倫嘻皮笑臉地道。“我們認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地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幹不可讓與的權利,其包括生存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地權利。”這段話,他是用純正的美式英語朗讀出來的。


    解思辦完事,又急急地走回來,正好聽到這一句,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安迪,你背《**宣言》幹什麽?”


    戴錦哼道“你別理他,還不是窮極無聊.,電腦站更新最快.”


    解思笑容可掬地說“既然如此,下次來幫我搬畫。”


    “可以啊。”戴倫滿不在乎地點頭。“能幫丹尼斯和伯母搬畫,那是我的容幸。”


    戴錦看了他一眼“二哥,這次大哥力保你出任上海分公司總經理,你也好好表現一下,可別搞砸了。如果你沒做好,那不但是大哥,我和爸媽也都跟著你一起丟臉。”


    戴倫趕緊拿眼睛在場內亂瞄,待看到站在畫前一臉沉鬱的戴曦時,不由得脖微微一縮,半晌才笑道“那是肯定的,艾麗斯,你也別小看我,我要真的做起事來,還是有分寸的。”


    戴錦親熱地對他一笑“那當然,我隻是提醒一下,希望你也能夠為大哥分點憂。你看他最近一年來累得那樣,人瘦了不說,性格也越發地沉默了,除了工作就是工作,連女朋友都沒時間找,有你分點擔,也好讓他騰點時間相個親什麽的。”“相親?”戴倫差點哈哈大笑。“你可千萬別在大哥麵前提起這兩個字,否則性命堪虞。”


    戴錦聽了,也是忍不住吃吃地笑。


    解思覺得匪夷所思“你們還興這個?這種婚姻方式也太古老了吧?”


    “沒辦法。”戴錦笑著看向他。“大哥在這方麵一直沒動靜,雖然是作風嚴謹,從來沒有緋聞,令家族的元老們很滿意,可戴家後繼無人又讓他們著急。我二哥是混世魔王,絕不肯聽憑他們安排的,所以隻好打我大哥的主意,想要他與某些世家聯姻,無論是新加坡本地,還是馬來西亞、香港、台灣的豪門千金都可以,這樣不但戴家會有後代,又可以擴大戴氏在亞洲的影響,也算是一舉兩得嘛。”


    解思聳了聳肩。他對功利性婚姻一向不讚成,不過那是人家的自由,他也管不著。當然不會對此做任何評價。


    戴倫毫無禮儀可言,閑地靠著牆,輕鬆自在地道“小妹。我們打個賭,我賭大哥肯定不會聽爺爺的話去相親的。”


    戴錦嘻嘻笑道“我也賭大哥不會去。”


    解思回頭瞧了一眼冷著一張臉地戴曦。不由得點頭“我也賭他不會做聽話的牽線木偶。”


    戴曦其實長得很秀氣,微褐的皮膚,深刻地五官,黑發微卷,身材勻稱諧調。看上去有點馬來人的血統,配著高貴地氣質,襯著名牌服飾,很能吸引女孩的目光,偏偏他永遠都是渾身冰冷,一副拒人以千裏之外的冷峻威嚴,結果就沒人敢往他身邊靠了。午,所有嘉賓都應邀到了浦東戴氏財團旗下的星辰酒店赴宴。


    這個豪華的江南庭園式酒店還未正式營業,但一切顯然已經就序。寬敞地餐廳裝飾得金碧輝煌。場麵顯得堂皇而風雅。戴氏財團在上海主要是從事酒店業,由戴倫負責,他也卯足了勁要把工作做好。這時一看,還真像那麽回事。這種社交宴會的時間持續得很長。觥籌交錯之間。大家互相說著客套捧場的話。解意禮貌地笑著,與左右的記者應酬著。漸漸的臉上有了一絲倦意。


    這次來采訪的記者都是跑化口的,問的問題基本上都很專業,沒有涉及個人**。雖然他們都知道解意一年多前與馬可鬧出的那個特大新聞,但他現在地身份是畫家了,即使有不同於常人的性向,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況且馬可早已跟他分手,這也是人盡皆知的,所以沒人會提出這件事來自討沒趣。


    途地時候,有位西裝革履的餐廳經理過來,非常客氣地俯身,悄悄對解意說道“解先生,外麵有客人找您。”


    解意便對兩旁地人微微一笑,起身離去。那位經理將他帶到電梯,然後陪他上了頂樓,將他一直引到總統套房,打開門請他進去,這才禮貌地輕輕關上門離開。


    進門處是個極大地門廳,再進去又是極為寬敞的客廳,兩邊都有樓梯呈弧形上到二樓,正對著是落地玻璃門,外麵有個極為茂盛地空花園,裏麵盡是珍貴的花和綠色植物,襯著藍天白雲,令人心曠神怡。解意緩步走進客廳,一眼便看見站在玻璃門邊的戴曦。他停住了腳步。


    戴曦看著他,忽然露出了一絲笑容,輕聲說“丹尼斯,我看你太累了,特意讓你上來休息一下的,坐一會兒好嗎?”


    解意看著他那縷極為珍稀的笑意,聽他不是敬而遠之地稱呼自己“解先生”,卻親昵地叫自己的英名字,不由得感到疑惑,不知他怎麽會如此突兀地做出這種事來?他平靜地瞧著那個氣勢淩人的貴公,站在那裏沒動。


    戴曦向他走過去兩步,做了個“請”的手勢,態度非常誠懇“丹尼斯,我沒有惡意。我隻是……想跟你道歉。”


    解意聽到這話,頓時神情緩和了許多。他慢慢地走下台階,進了客廳,坐到寬大的沙發上,對戴曦溫和地笑道“戴先生言重了,我們之間素無瓜葛,哪裏談得上道歉這麽嚴重?”


    戴曦坐到另一張沙發上,對他微微欠了欠身“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瑞恩。”


    解意微一猶豫,便大方地笑了“好,瑞恩。”


    戴曦臉上那絲笑意漸漸變濃,顯得非常愉快“丹尼斯,我要為我初次見麵時對你極不禮貌的態度誠懇道歉,請務必接受我的歉意。”說著,他向解意伸過手去。


    解意很是豁達,毫不猶豫地伸手過去,與他重重地握了握,這才放開,笑道“你不用介懷,遇到那樣的事,有那種反應也很正常,如果事情涉及到我弟弟,說不定我會比你更急,更不客氣。”


    戴曦卻深深地歎了口氣“丹尼斯,你不用安慰我。我相信如果我們換個位置的話,你處理起來會比我有理智得多,也溫和得多。這一年多來,我每次一想起那天的事情。就坐立不安。雖說在商場上,我對競爭對手一向不會手軟,但出口傷人的事我還從來沒有做過。你讓我……失去了理智。”說到後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解意聽到最後一句,頓時微感不安。隻得溫和地含糊其詞“如果是我擾亂了你地心神,那我實在是很抱歉。關於那天的事情,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都已經過去了,而且我也接受了你地歉意。以後就不用再提了,你也忘了吧。”


    戴曦轉頭看向外麵生機盎然的花樹,神思有些恍惚。他苦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地低語“要能忘了就好了。”


    解意心裏大驚,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始終帶著一縷柔和地笑意,緩緩地說“也不必太過掛懷。秋月春風年年有,何必斯人獨憔悴?不如放開心懷……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


    戴曦轉頭看向他。眼晶光四射,輕聲道“是啊,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惜取眼前人。解意知道新加坡的不少華人都有深厚的底,尤其是那種樹大根深的豪門世家。對國古典化十分講究繼承和發揚。因而聽到自幼接受西方教育的戴曦忽然念出古詩來,倒也並不吃驚。隻不過。這兩句詩地含意,卻讓他一時無言以對。急切之間,他忍不住微微側過臉去,避開那雙灼灼的眼睛,輕輕咳了一聲。


    戴曦卻似沒有看到聽到他的暗示,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解意微側的臉讓他想起了那幅他的自畫像,想起了他身姿隱約透出的寂寥,不由得就心疼起來。解意比他小兩歲,但當初在美國初見時,他們兩人隱隱地有些針鋒相對,在氣勢上解意半點也不輸於他,還沒讓他覺得什麽。這時再見解意,他已經卸下了用於防護的那層鎧甲,顯得平和豁達,卻讓戴曦心裏油然而生一種強烈的保護欲。


    看著他線條柔和美好的臉部輪廓,戴曦溫和地說“你地畫,非常好。”


    解意聽他不再暗示感情之事,暗暗鬆了口氣,轉過頭來正視著他,微笑道“謝謝。”


    “不用客氣,我是說的真心話。”戴曦的話輕柔,但非常認真。“我非常喜歡那幅《日出》。”


    解意隻是笑著,卻沒吭聲。


    戴曦略停了一下,加重了語氣“還有那幅你地自畫像。”


    解意微笑,緩緩地說“不賣。”


    戴曦一怔,隨即笑了起來。


    這一次的笑,不是社交應酬式地,是發自內心地快樂,這使他恒常陰鬱冰冷的臉忽然變得和煦開朗起來。


    笑了一會兒,他關切地說“你地身體剛剛好,也不要太累了。依我的意思,你先在這裏休息一下吧。我出去關照安迪、戴維和艾麗斯,下午的展出有他們照顧著,應該就沒什麽問題了。再說,你和伯母的畫已經全都賣出去了,也不用老守在那裏。上午你呆在那兒那麽久,也是什麽禮節都算盡到了。你現在是畫家,不再是商人,就算是有些壞脾氣,別人也會理解的,頂多說你不像莫奈,隻怕是要學梵高。”他笑眯眯地說到最後,已是玩笑的口吻了。


    解意卻是歎了口氣“他們都是我最喜歡的藝術家,可惜在生的時候都過得很貧窮潦倒,不得不妥協,內心深處卻又非常不甘心。我比他們要幸運多了,可以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自由自在地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創作上麵,我也用不著跟任何人陪笑臉,更不必向現實妥協。”


    曦點頭。“所以你會出更多的傑作。這是很多人都有的共識,也是我的期待。”


    解意看著他,眼睛裏隱有笑意,唇角輕揚“我比較隨意,畫畫也隻是為了消遣,實在不是想成名成家,所以也就沒有把它當成事業,也不過是隨心所至,信手而為罷了,有沒有傑作,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戴曦鄭重地再次點頭,認真地說“我知道,就因為你沒有功利心,才會出好東西。我喜歡你的畫裏表達出的那種意境,光明,溫暖,充滿向往與渴望,卻又有著奇特的安寧感,每一幅都充滿了超脫凡俗的寧靜,仿佛時光已經停滯,人會在那一刻獲得永生。”


    解意看著這個成功的商人,明明是含著金匙長大的豪門闊少,現在又是享譽東南亞的大財團的掌門人,怎麽會如此準確地解讀出他畫那些畫時的心情?那一瞬間,他有著得遇知音的喜悅,卻也同時浮現出理智的警告。


    他看著戴曦那張俊秀的臉,看著他充滿了解的通透的目光,忽然衝口而出“那幅《日出》,我送給你。”


    戴曦先是一怔,似乎不敢相信,隨即大喜過望,連聲道“謝謝,謝謝,太感謝了,這真是……”


    解意看著眼前這位一直咄咄逼人的年輕富豪忽然變得語無倫次,不由得開心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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