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順這才掀簾而入,甫一看清帳內情景,眉頭就蹙緊了,提醒道:“呂將軍,軍中禁酒。”


    帳中可不就擺著一溜未開封的酒罈子?


    呂布擺了擺手,剛要解釋,又索性單手抓起一個,滿不在乎地朝高順丟去:“你自個兒看看。”


    高順信手借住,這才發現,那酒罈竟是不可思議的輕:“空的?”


    呂布得意地嗯哼一聲:“主公前陣子賞的,趕那會兒休沐,早就全喝完了。”


    孫堅:“……”那這廝方才同他好一陣炫耀,道是千載難逢的美酒,有多甘甜香醇雲雲,卻其實壓根兒就沒打算邀他共飲?


    高順不知道呂布在耍甚麽把戲,兀自將空空如也的酒罈放在一邊,肅容道:“主公有令,請孫將軍前去。”


    孫堅不假思索地起身:“喏!”


    “主公是啥時候來的?”呂布詫異,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布也——”


    高順眼疾手快地將他攔住了:“呂將軍且慢,於你,主公已另有交代。”


    “哦。”呂布眼前一亮,沖孫堅擺手道:“還不快去!”


    孫堅頭也不回,嘚嘚地走了。


    呂布這才目光炯炯地看向高順:“主公交代了甚麽?快說!”


    見四下無人,高順暗吸口氣,將燕清方才所說,給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


    呂布眼底愈發茫然,麵色也從微紅到煞白,從煞白到鐵青,再到一片漆黑。


    最後連這層漆黑,也跟老掉了皮的樹幹一樣,一層層地剝褪下來了。


    高順一口氣講完,抬頭看去,就見著一向威風霸道、不可一世的呂布露出副從未有過的、渾渾噩噩的蔫巴模樣,顯是被打擊狠了。


    在腳底抹油和留下勸慰幾句間,高順不加猶豫地,就選擇了後者。


    不過他帶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嘴皮子功夫,怕連呂布還不如。


    一番搜腸刮肚,也沒找到幾句好說辭,便道:“你也莫感不忿,你為主帥,帶頭違背軍紀,原就使主公極為難。要為嚴明紀律,不罰你,難以服眾。況且這會兒說要打軍棍,卻還等著你戴罪立功,暫扣下不談了;而俸祿雖是立即罰了一年,可你隻要帶兵打了勝仗,主公難不成還會短了你的賞賜?屆時說不準還能將功折罪,把那一頓棍子都給抵了。”


    呂布兩眼發直,一言不發。


    高順知道呂布不僅不是笨人,還往往能一點就通,便絞盡腦汁,繼續道:“別看主公明麵上是要冷待你,然他特意列書單子給你,又安排了倆日理萬機的先生們助你一助,不正是有意栽培,極為器重的意思麽?主公對你,可是用心良苦了。”


    “所謂大將之才,多得文武兼修,若你依主公吩咐去辦,不說予你自身會獲益無窮,日後再提拔起來,也更順理成章。想必凡是主公手下有兵,你都將獨領一軍——”


    高順還沒講完,剛還跟泥塑木偶似的空蕩蕩,仿佛隻剩個軀殼,魂都不知道全飛哪兒去的呂布,就驀然仰頸,雙拳緊握,驚天動地地吼了一聲。


    “啊————————————!!!!!”


    這一嗓子何止是雄渾有力,簡直有開天闢地的磅礴氣概,如晴空中劈下一道驚雷,在高順耳邊炸開。


    高順當場被吼了個腦海空白,眼冒金星。


    呂布緊接著就似被踩了尾巴的野貓一般,一下破開帳口,拔腿往外全速衝去了。


    高順卻隻能捧著嗡嗡直響的腦袋,屈膝蹲了片刻。


    稍感好些了,就趕緊追了上去。


    他擔心呂布是不滿主公這懲罰的舉措,非要去主帳問個明白,亦或是胡攪蠻纏一通。


    那才叫自找死路,定會罰上加罰。


    結果他一路問著一路追,卻見呂布並未朝著主帳的方向跑,而是往營房後的小山林裏去了。


    親兵小心問道:“高將軍,是繼續去追,還是向主公復命去?”


    在旁人看來,招惹一頭幾要喪失理智的猛虎,實在不是樁明智的事。


    高順不假思索道:“你們在這守著,我自去看看。”


    他一聲令下,親兵們自不敢再多勸,也不敢妄動,就眼睜睜地看著他進去了。


    高順走了沒多遠,就見呂布失魂落魄地倚著一木樁子,熬得通紅的眼珠子漫漫望天,也不知在想著什麽。


    “呂將軍。”


    呂布依然雙目放空,猶如對他的到來無知無覺。


    高順剛要蹲下,就發現呂布身邊不知為何,散落著一小攤被拔得亂七八糟的,隨便丟在地上的帶刺木枝。


    他隻略略瞄了一眼,就大致猜出呂布方才的打算:“……軍法如山,呂將軍又需統率三軍,更當以身作則。主公亦有為難之處,你哪怕負荊請罪,也是不好使的,不就隻會叫主公更加為難麽?”


    呂布還是聲也不坑,也不知聽進去了沒。


    高順不急不惱,繼續同他剖析,勸解。


    ——他這一個月裏說的話,加起來怕還沒今天說得多。


    “得了,”呂布倏地吸溜一下鼻子,漠然道:“主公一番好意,我清楚得很。當初在義父底下做個主簿,我不也做了年把?無事了,你回去罷。”


    高順知他想獨個兒靜靜,便從善如流道:“喏。”


    高順的腳步聲越去越遠,呂布癱著臉,冷冷看著。


    等背影徹底消失了,呂布仍一動不動,就像是時間在他身上停止了流逝一般。


    天一點一點地黑了下來,勾勒剛硬輪廓的淡淡光暈,也越來越黯。


    不知過了多久,那一直發癢的嗓子眼裏,才漸漸泄出一句輕輕的嗚咽。


    此時此刻的燕清,其實也有點心神不寧,勉強撐著精神,同孫堅說完了話。


    還不待他歇息片刻,郭嘉就與賈詡聯袂而入。


    燕清揉揉眉心:“不是讓你們晚膳後才來麽?”


    賈詡看向郭嘉,郭嘉則極自然地往他身邊一坐:“聽說主公將呂將軍罰了,特早些過來,好問問情況。”


    燕清無奈道:“你之前說的不錯,要再任他胡作非為下去,不說他有沒有每次歪打正著的運氣,單是養壞了他這點,我就連丁原都不如,到時隻怕也悔之晚矣了。”


    丁原雖然將呂布大材小用,方法嚴重不對,可好歹也磨了一磨這杆鋒利過頭的刀。


    郭嘉道:“主公肯秉公行事,那是再好不過了。隻是您似乎又賞了門差事予嘉……”


    燕清道:“說是那麽說,但依奉先的強脾氣,上回你整了他一遭,他可沒那麽快忘記,不見得會去尋你問。”


    同被安排了樁小差事的賈詡倒是悠然自得,微微帶笑。


    多少惦記著呂布那頭,燕清也沒什麽興致跟郭嘉聊別的,便很快導入正題:“奉先那事兒暫且不談,我特請二位先生過來一趟,是為另一樁要事,需徵詢你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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